《朱彝尊·长亭怨慢》原文赏析

《朱彝尊·长亭怨慢》原文赏析

结多少、悲秋俦侣。特地年年,北风吹度。紫塞门孤,金河月冷,恨谁诉?回汀枉渚。也只恋、江南住。随意落平沙,巧排作、参差筝柱。

别浦。惯惊疑莫定,应怯败荷疏雨。一绳云杪,看字字、悬针垂露。渐欹斜、无力低飘,正目送、碧罗天暮。写不了相思,又蘸凉波飞去。

清顺治十四年(1657),二十四岁的王士禛写了轰动朝野的《秋柳》四章,论者誉为初写《黄庭》,和作很多。中有“相逢南雁皆愁侣”句,陈廷焯认为“实有所指”,指的是那些抗清复明的志士。同时分析众多和作之所以不及,“不在词语之不工,在所感之不同”,根本区别在于不“纯是亡国之感”。只有朱彝尊的《长亭怨慢·雁》词是“同此哀感”(《白雨斋词话》卷三),可以比美,这为我们理解此词找到了钥匙。

雁为候鸟之一种,每年春分后北去,秋分后南还。或作孤雁飘零,或作雁阵群飞。作者藉助于雁的生活习性,削去藤蔓,蓄势在前,劈空领起。“结多少、悲秋俦侣”,点明是一群悲凉凄怨的雁侣,由于共同的遭遇和目的,它们在征途中开始结识;为着一个统一的目标,它们结集在一起,经历漫长的岁月;它们是一群郁结着共通情感的伙伴,当这天寒地冻,北风吼叫的严酷的时刻,“特地年年,北风吹度”,年复一年地飞往南方。后二句,在章法上是倒置,在意脉上是首句的补充。

“紫塞门孤,金河月冷,恨谁诉?”承前“特地”飞度而来,跟进一层,加重申述飞往南方的必要。“紫塞”,崔豹《古今注·都邑》云:“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鲍照《芜城赋》:“南驰苍梧北海,北走紫塞雁门。”所以实指雁门塞。塞在今山西代县西北,古以两山对峙,雁度其间得名。“金河”,水名。即今内蒙古大黑河。二者代指北方的山山水水,大片土地。言“孤”言“冷”,孤寂而又寒冷,栖息之艰难。这怨苦愁恨,欲诉无人,不再迟疑、徘徊、观望,坚定信念,飞往南方。

“回汀枉渚。也只恋、江南住。”洲渚迂回,适宜于群雁栖宿,当然是朝思暮想的理想中的好宿营地。此句承前启后,片中过渡,是前者“特地年年,北风吹度”的落点,飞往何地呀?恋住江南。又是后面的领句,到了江南,多么使人依恋呀!面对着微茫的秋水,不妨随意地降落在水中或岸边的原野上,巧妙地排列成参差错落的阵式,状如筝柱,“筝柱”:古筝十三弦,每弦用一柱支撑,柱可以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高。弦柱斜列,如飞雁一般,故亦称雁柱。张先《生查子》词:“雁柱十三弦,一一黄莺语。”于是这群北国的大雁,怀着郁愤的哀思,抱着坚定的信念,完成了理想的追求,来到了水草丰美的江南。

陈廷焯赞誉此篇“以凄切之情,发为哀婉之调,既悲凉,又忠厚,读之久而其味愈长。”特别是“起笔神来”(《云韶集》卷十五),以苍茫浩然的气势,一气灌注,震慑读者。其最大的特点,在于作者以饱满的激情,用慷慨悲凉的笔触,着力刻画了群雁的忠厚挚爱,百折不回,深沉执着的追求,而寄寓了人世间悲壮的身世之感,获得强烈的艺术效果。同时,为了加强氛围的需要,作者在字面上也着意进行勾勒,以“悲”、“冷”、“孤”等阴冷字眼,烘托北国的险恶环境和有恨无人诉的凄凉心态,以“随意落”、“巧排作”等舒展的字眼,从对比中表述了自由欢快的情绪,推出必然苦恋江南的结论。

雁南飞,这一生活中常见的自然景观,朱彝尊却倾注满腔热情去咏叹它们的身世,即使是摹拟物态,神情逼肖,也不能不令读者通过词面去思索词外之旨,这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相逢南雁”的主题。

必须先回转头来,谈谈清初的政治形势。

公元1644年,李自成陷北京,张献忠据成都,崇祯帝吊死煤山,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明亡清立。北中国半壁河山落入清兵之手,南中国抗清斗争正方兴未艾。

抗清斗争最激烈的地方是江南地区。这里有人民大众的自发斗争,有农民起义军的抗衡,还有不忘故国的恢复之士的屡仆屡起,梁启超称之为“仗节死义者踵相接。”此中最著名的如顾炎武、屈大均等,他们北出雁门,南走海上,纠合豪杰,谋通消息,仆仆往来,奔走呼号,始终不忘恢复。顾、屈二氏,都是朱彝尊的挚友。朱氏早年亦以恢复明室为志趣,曾因魏耕案避走海上。他熟悉和同情志士们的志向遭遇,理解和支持他们的斗争,于是以雁为喻,热情讴歌了不忘恢复的“愁侣”的追求。

明末清初的封建士大夫,不只是因为面临异族统治,蒙受奇耻大辱而急起反抗,且由于儒家传统思想的薰陶,以忠君代替爱国,作为出处大节来歌颂,因此,在南方先后出现的几个朱明小王朝:朱由崧的弘光,朱聿键的隆武,朱聿鐭的绍武,朱本铉的定武,朱由榔的永历等,也就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国家的象征,不远千里,追随左右,以满足心理上的平衡。那些陷落在北中国的广大知识分子,企足翘首,遥望南天,将理想和希望的光环,维系在这几个命运短蹇的小朝廷上。有的不惜历尽艰辛,潜走江南,冀求实现恢复大业的崇高愿望,“也只恋、江南住”,正是他们的热切追求和现实生活的真切写照。

至于说,群雁是象征北国南来的还是北去南返的恢复之士,就没有必要确指了。作者只是通过群雁南飞的细节,达到隐喻的目的。

下片跌落到在江南的实际生活场景和遭遇。

“别浦”,这里借指群雁新的栖息处所,远离北国,关山阻隔,拦断家山,只留下相思一点。在这新天地里,并不象理想中那样的美好,面对着肃杀的深秋,莲花谢了,荷叶枯败,又遭疏雨敲打,橐橐作响,不只是增添离人的愁思,且如惊弓之鸟,担惊受怕,“惊疑莫定”,无片时的安宁。于是振翼高飞,冲入云霄,或作一字,或作人字,排成阵列,一只只犹如悬针垂露。“悬针垂露”,书法称竖画的名词。凡竖画下端出锋的,其锋如针之悬叫悬针;不出锋的,其圆如露之垂叫垂露。孙过庭《书谱》:“悬针垂露之奇。”篆书也有称为“悬针篆”、“垂露篆”的。这里作者语意双关,一写雁形如悬针垂露之奇,一则暗藏雁足传书的旧典。汉使苏武被匈奴拘禁在北海,人诈称其将帛书系于雁足,传书汉廷。此处反其地而用之,谓群雁中一只只都有传书的高强技能,它们全都可以传递南方的捷报以告慰陷于水深火热中的北国父老。然而佳音难觅,只能滞留在空中,随着飞行时间的加长,为了节省气力,渐渐地侧身从风低飘,眼望着碧霄秋空和那西下的夕阳,满腹牢愁,郁结不解。张炎《水龙吟》:“雁书不尽相思字。”这里更进一层,直言“写不了相思”,欲哭无泪,悲愤至极。只好暂一驻足,“又蘸凉波飞去”,继续新的追寻。

作者始终扣紧群雁的生活习性铺叙,这是成功的咏物词的特色。若只是以咏物为能事,殊不足取。上片已点明“相逢南雁”的主题,若不避强相比附之嫌,下片理所当然地也是围绕同一主题展开的,只是地理环境的转换和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在江南的土地上,这批恢复之士,上下求索,冀求一展鸿图,然而南明的小朝廷,君昏臣懦,腐败无能,不以复国为大计,而以争权夺利穷奢极欲为能事,内有奸臣当道,外有强兵压境,寝不安枕,食不安席,理想无由实现。遥望北国,黑云幕天,百感交集,虽想努力振翅飞翔,却无力挽救已成之颓势,只剩下心力交瘁,“写不了相思”。黯然神伤之余,唯一的出路是离此他去,去追寻新的渺茫的梦境。

这首词写于朱彝尊未出仕前。从词中透露出的消息,朱氏虽对恢复之士表露出极大的同情,但对恢复大业已流露出动摇失望的心态,从而决定了他后来应博学鸿词之荐,终于做了清朝的大官,是时就不可能再写这一类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