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羽·金缕曲》原文赏析

为瞿安题《风洞山传奇》

帝子花消歇。莽南天，蛮烟春瘴，杜鹃凄绝。从古流离家国事，偏惹鸾吪凤泣。只难望、将军死贼。汉腊存亡天一角，数降王、谱系羞从逆。还夺我，女儿节。忠魂碧汉旌幢立。猛回头，残山拱木，血花凝碧。种界灵魂儿女共，埋玉埋名可惜。厮守着、茅庵半壁。后死余生丁末日，一蒲团、了却氤氲牒。亡国恨，永难灭。

此词作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瞿安，即近代著名戏曲家吴梅。该年吴梅写出《风洞山传奇》剧本，以瞿式耜支撑南明永历王朝、兵败殉节为主线，穿插着青年男女王开宇与于绀珠的爱情悲欢离合故事，歌颂忠烈之士，痛砭变节之徒，体现出强烈的反清倾向。此剧一出，引起轰动，对清王朝腐朽统治深恶痛绝的文人纷纷题诗赋词，交口赞誉。金天羽此词即为此剧而题。全词通篇切合剧情，穿插议论，寄寓着词人强烈的共鸣与深沉的感慨。

起首“帝子花”四句，展现出晚春季节粤西丛林群山间的凄凉景象：满山坡的杜鹃花已经凋零，在辽阔南国天空映衬下，重岭叠嶂间岚烟缭绕，瘴气弥漫，冷寂中不时传来杜鹃鸟凄厉的鸣叫声。帝子花，这里指杜鹃花。相传古代蜀帝杜宇死后化为杜鹃鸟，故有此称。词中以杜鹃花的凋谢象征着亡国幽恨，不仅切合事理，而且还带有丰富的寓意与悲怆的色彩。“从古流离”二句，概括出剧本的主要情节。吴梅借鉴了孔尚任《桃花扇》的写法，有意“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塑造了王开宇、于绀珠这对钟情男女。他俩幼有婚约，感情深厚，但于父是势利小人，为谋取官位，竟不惜把女儿改配赵姓。赵某后投靠降清的定南王孔有德。然而于绀珠却是位烈女，在孔有德逼其从婚赵某时，她毅然以自缢来保全节操。王开宇在国破家亡后，也遁入空门。“鸾吪”，语出旧题晋张华《禽经注》：“鸾死曰吪 。”此用喻绀珠之死。古人区分凤凰，雄曰凤，雌曰凰，“凤泣”二字，在此自然是指开宇的不胜哀痛。接下来“只难望”四句，正面点出瞿式耜的抗清事迹与崇高人品。清孔有德军攻桂林时，大兵压境，而包括赵某在内的滇营三将却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为了一点私怨而自相攻击，要指望他们效死战场，保全社稷，实在很难。“腊”本是古代年终祭祀的名称，“汉腊”语本《后汉书·陈宠传》：“宠曾祖父咸，成、哀(西汉两帝名)间为尚书，及(王)莽篡位，闭门不出，犹用汉家祖腊。人问其故，曰：我先祖岂知王氏腊乎!”这里，汉腊指汉族政权的国祚，即指南明桂王朝。“存亡”，偏义复词，意谓“存在”。“天一角”，指明王朝仍然统治着的西南地区。虽然瞿式耜在这西南一角竭力维持着，无奈力不从心，结果是清兵当前，滇营三将或空关奉敌，或惧不出兵，致使桂林失守。瞿式耜、张同敞二公誓与桂林同存亡，当孔有德以“先圣之裔”的身分对二公诱降时，他们怒斥有德降清变节，有辱孔门，并表示宁可一死，决不从逆降清。“数降王、谱系羞从逆”即指此。这几句把忠烈与变节两相对照，褒贬鲜明，一股浩然正气，溢于言表。“还夺我”二句，又转回到写绀珠之死，把她的守节自缢与瞿、张二公尽忠牺牲相提并论。

下片“忠魂”四句，写风洞山景色，转入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艺术境界。瞿、张二公英勇就义后，被义士杨艺葬于风洞山下。青山有幸埋忠骨，英魂飒爽，仿佛大将旌旗，树立在碧空中。然而，蓦然回首，残山剩水，墓木已拱，血花凝聚，恰象周代苌弘死后，其血三年化为碧玉。这四句词笔灵活，寓情于景，刻划亡国之恨，极为沉痛。“种界灵魂”二句，笔锋一转，又写到王、于爱情的悲凉结局。“种界”指人种，犹言人类。在南明国破家亡之时，慷慨就义的爱国志士中，不仅包括瞿、张诸名臣，还包括于绀珠这样的普通女子。这种爱国精神，是由时会所激发，并无男女之别，所以谓之“儿女共”。“埋玉”，指绀珠之死。“埋名”，指开宇削发为僧。一声“可惜”，蕴含着词人深深的感慨。“厮守着”五句，写王开宇的结局。他在风洞山下的华严寺皈依佛门，一为母坟在此，二为绀珠坟在此。然而，瞿、张二公之坟同样在此。故尔他在风洞山固守半壁茅庵，就暗含着为大明忠臣义士守灵之意。“蒲团”，为和尚念经时所用的座垫。“氤氲牒”，犹言夫妻因缘的仙册，《易·系辞下》说絪缊为天地阴阳之气的聚合，用来指男女构精，化生万物。絪缊即氤氲。道教称仙宫之册为牒，词中言“了却氤氲牒”，即指王开宇在劫后余生的日子里，以皈依佛门来作为那段爱情因缘的了结。词意至此，渐趋结束，结尾二句，又似狂飚突起。托身佛门，儿女私情似乎可以一笔勾消，但在国难家忧的天平上，词人感情的法码重重地压在亡国恨这一头。时光的流逝只能冲淡儿女私情的遗恨，却永远磨不灭亡国的耻辱与悲愤。这正是吴梅此剧的主旨所在，也是金天羽此词的感慨所在。这一结句，结得醒目、慷慨、深沉。

全词通篇写“恨”，并非仅仅在发咏古之幽恨，而同时也在抒发词人自己的满腔革命情怀。青年时代的金天羽，积极投身于反清活动，他撰写、翻译了《女界钟》、《自由血》、《孽海花》(前六回)等著名小说，对当时的进步青年影响很大。而金天羽的词，颇具苏、辛豪放派遗响，往往以恢奇奔肆之笔，描绘出种种充满着浪漫激情的词境，从中寄托着词人的非凡情怀，显示出逼人的气势与感人的力量。这首《金缕曲》恰可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