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樾·金缕曲》原文赏析

《俞樾·金缕曲》原文赏析

次女绣孙倚此咏落花,词意凄惋,有云:“叹年华、我亦愁中老。”余谓少年人不宜作此,因广其意,亦成一阕

花信匆匆度。算春来、瞢腾一醉,绿阴如许!万紫千红飘零尽,凭仗东风送去。更不问、埋香何处。却笑痴儿真痴绝,感年华、写出伤心句:“春去也,那能驻?” 浮生大抵无非寓。漫流连、鸣鸠乳燕,落花飞絮。毕竟韶华何尝老?休道春归太遽。看岁岁、朱颜犹故。我亦浮生蹉跎甚,坐花阴、未觉斜阳暮。凭彩笔,绾春住。

春天,东风送暖雪化冰销绿了枝头红了花苞万物向荣生命之歌竞唱的春天!人们在这个美好的季节,播种着希望,编织着爱情,寻觅着童心,发现着自我,越发感到她一刻千金。

但是,她总是要去的。于是有人神伤,有人追寻,有人抱怨,有人欲留春永驻……中国古代诗人、词人敏锐地把握住这种感情动向,留下了许多精彩的篇章。苏东坡比较豁达,看到了尽管“香褪红残”但小小的“青杏”却在树荫中酝酿着成熟与丰收;黄庭坚比较痴迷,竟执著地要“问取黄鹂”,查点它可知道“春归何处”。看来,有关春来、春去的话头是道不尽的,有时甚至要打点笔墨官司。

这不,俞樾同他的次女绣孙就发生了明显的意见分歧,于是诉诸《金缕曲》,各人发表各人的见解。可惜,绣孙姑娘的大作,乃父只在小序中摘引一句(“叹年华、我亦愁中老”),在上片中透露了另一句的大意(“春去也,那能驻”)。

我们由绣孙姑娘又想到了另一位姑娘——林黛玉。林妹妹尽管是文艺天地中人,但她的《葬花词》在现实生活中却是极富典型意义的,其影响委实超过了千千万万个绣孙姑娘的同类作品。她不只是“叹年华、我亦愁中老”,而是悲泣“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不知林如海或贾政读了《葬花词》作何感想,会不会也象俞樾老那样来一首“广其意”的《葬花词》?

不要过于责难年轻人伤春!当生命之树刚刚抽出几枝柔条、数片毛茸茸的绿叶还没有来得及舒张、小小的花骨朵儿才露出淡淡红晕的时候,送春的无情风雨就宣布自己即将来临,这能不叫少男少女们忧伤么?更何况那一时代(绣孙和黛玉都生活在中国封建末世)夜气如磐,“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少年人就格外容易得“惜春”、“伤春”的过敏症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年轻人更容易得风气之先,他们那种说不出所以然的伤春的烦恼恰恰是热烈呼唤生命、呼唤青春、呼唤自由、呼唤创造的人生祈求的曲折反映。他们将要走的路还很长,他们有理由发出青春的烦躁与抱怨。

当然,“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者有,过分忧伤而厌倦人生者有。这就需要引导——长辈的引导和生活的引导。俞樾先生德高望众,阅历丰富,有多年教学之经验,完全有资格对次女做一番如何对待人生的启蒙和疏导工作。不过,说实在,他在本词中所阐述的观点并不新鲜,比他稍早些年月的龚自珍说得更为精彩:“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再者,俞樾老“浮生蹉跎甚”,是不是在“识得愁滋味”之后有点儿“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呢?不知道。但本词纯然是一位慈爱的长者在侃侃而谈,在真诚地诉说自己的人生体会。

由于通篇是慈父的谆谆诱导,所以言辞朴素,无须诠释。譬如,“花信匆匆度”、“绿阴如许”、“万紫千红飘零尽,凭仗东风送去”云云,明白如话,将暮春时节的自然景观、生命运动节奏、色彩的变化、演进的态势,毫无矫饰地交代得一清二楚,仿佛授课时简明扼要地勾勒出作品的时代背景,以有助于学生的理解和思考。“埋香何处”,笔者朦胧地觉得可能与“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的林黛玉有关。因为,“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的葬花之举是颦儿的“独家发明”,古今中外文学史上罕见的“典型动作”。如果真的语出“红楼”,而且是“更不问、埋香何处”,那就说明俞家父女都读过《红楼梦》,俞老先生也显得比较开明,对于大家闺秀读言情之“闲书”能够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这仅仅是笔者的臆想。

本词的再一个特点是不摆架子,字里行间流溢着父女话家常的温馨气息。“却笑痴儿真痴绝,感年华、写出伤心句”,多么亲切,多么随和,甚至表现出某种理解。正是本着这种平等精神,为父的情不自禁地来了一点现身说法:“我亦浮生蹉跎甚,坐花阴、未觉斜阳暮。”意思是,爸爸这辈子受的折腾太多了,比起你这刚刚踏上人生道路的娃娃来,我们不知该有多少牢骚可发呢!然而,我现在闲坐花阴之下,并没有觉得日之夕矣、老而无用,你为什么不能学学爸爸呢?这种推心置腹的语调,将抒情主人公——“我”——的形象,自然而然地托出纸面,人们简直可以体察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音容和笑貌。

下片以说理为主。由于作者所要阐述的道理并不那么新鲜,所以下笔是“浅”入“浅”出的,以一般性的规劝为议论的基调。这自然表现了词人的自知之明,同时也说明俞老先生深谙教育之法: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家发表高头讲章,阐述一通有如贾谊《服鸟赋》式的高深玄妙哲理,实在有些滑稽。他的基本手法是点到为止,不作进一步的论证。从“浮生大抵无非寓”,到“看岁岁、朱颜犹故”,说来说去就是“韶华何尝老”,年轻人不必太感伤。这中间的语义转折和承递,也相应地采取“碎步回环”法,围绕着一个中心话题不断地下小结论。“大抵”如何,“毕竟”如何,“休道”如何,“看岁岁”如何,絮絮叨叨,既象一位老学究,更是一位爱给子女嘀咕为人处世之道的老爸爸。

如果说,词人所发的那一番议论并不太高明,那么相形之下,他收拢全词的最后一句却显得相当精彩,相当有分量。“凭彩笔,绾春住。”什么彩笔?描画人生希望的彩笔,为不避艰辛,努力求索的跋涉者壮行色的彩笔,辛勤耕耘、著述不倦的彩笔,勾勒自我美好品格的彩笔,……有了这样的彩笔,无限美妙的春光是一定能绾系住的。看来,唠叨丁半天的俞老先生终于回到最实质性的话题上来了:怎样留春,怎样与春同驻?他实际上否定了自己刚刚说的话——“毕竟韶华何尝老”,“春”,岂有不老之理,关键是如何保持人的生命之春。在这一点上,俞樾老是很有发言权的,因为他的经历,他的学识,他的为人,都证明他确有一枝“彩笔”,能够延展自己的生命之春。单是他主讲杭州诂经精舍三十一年的心血和功德,就足以使他“长生不老”了。至此,他与女儿的意见分歧大概可以消除,父女俩完全能够在更高一级的层次上展开对于“留春”的讨论。《金缕曲》应当有它的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