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贺新郎》原文赏析
自题草堂
狼藉成衰老。唯余此、数茎瘦骨,随风颠倒。满目江山无熟处,一曲林峦新造。何敢望、松萦竹抱?新绿半畦荒径侧,怕萋萋、仍是粘天草。钁头在,还须扫。东墙幸有冰轮好。到秋来,暖雪生眉,琼浆灌脑。人道森寒清彻髓,也是龟毛蛇爪。总拚与、寒灰冷灶。万顷烟岚窗纸暗,恰昏昏、齁睡忘寅卯。阿鼻狱,蓬莱岛。
这首词为作者晚年屏居山林时所作。名曰“自题草堂”,笔触却并不粘着于草堂本身,而跳荡开去,不仅将草堂周围的景物一并摄入画面,更重要的是通过景物描写,寄托自己复杂而又深沉的思想感情。
“狼藉”三句,起笔便出草堂,是谓“破题”。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今日的草堂已缭乱其形、零落其貌(“狼藉”,散乱不整貌),宛如一位已届风烛残年的老人,只剩下几根伶仃瘦骨,在疾风中因撑持不住,而呈“颠倒”之状。这几句实际上是借草堂为自己传神写照,隐有一种与日俱增而又难以直陈的迟暮之感。“满目”句由“草堂”放眼“江山”,既为拓展视野,亦为舒张情志。然而,跃入眼帘的江山竟是那样陌生。所谓“江山无熟处”,意与“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世说新语·言语》记晋周顗语)相仿,暗示朝代更替、江山易主。如果说前三句是寄寓迟暮之感的话,那么此句则是抒写黍离之悲。这黍离之悲与迟暮之感互为因果,相伴始终,犹如响之应声、影之随形。“一曲”两句将视线与笔墨收回到草堂周围:草堂背后,不知是天工抑人力所为,一溜纡曲有致的冈峦拱地而起,树木葱茏其间,使草堂大为增色。但葱茏则葱茏矣,却并无“松萦竹抱”,终觉意有所憾——在古人心目中,隶属于“岁寒三友”之列的松、竹始终是高尚人格与坚贞节操的象征,因此,避世隐居的贤者多于住所周围遍植松、竹,以目标榜或期勉。作者内心亦久萌此意,“何敢望、松萦竹抱”七字透露了其中消息。“何敢望”者,非无所望也,而是自度难遂其愿,故不敢存此奢想。这就是说,作者欲植松、竹,却力有未逮——此“力”主要是指财力而非体力。由此及彼,也就不难推测其草堂一片狼藉的原因所在。作者并无意于自道贫困,但涉笔所至,其贫困状却不期然而然地闪现在字里行间。“新绿”四句仍留笔于草堂周围的景物:“荒径”之侧,骤现半畦“新绿”,给旷野带来勃勃生机,作者自当为之惊喜;但惊喜之余,又不免担心那只是徒具绿色的萋萋春草。“粘天草”,由宋秦观《满庭芳》词“天粘衰草”句化出。秦观原句极为工巧:不仅写出了草、天遥接、浑无际涯的情景,而且渲染了抒情主人公的凄迷心境。而作者之谓“粘天草”,意象本身固然也深具底蕴,但上文既云“新绿半畦”,接以“粘天草”,二者之空间似不相侔。这或许是为了追求意象本身的美感而疏于照应所致,虽不足为病,却亦属“智者之失”。“钁头在,还须扫”,承上“粘天草”而言:倘若所忧非虚,确为杂草无疑的话,作者则决意用大锄予以扫除。“䦆头在”,说明作者于潜心著述之余,常事力耕,自营衣食。“还须扫”,与上文“仍是”相呼应,点出作者将“粘天草”遥认作茁壮新苗固非一遭,而辨清后奋力予以扫除亦非一遭。这四句充分表现了作者对农事的关心。心怀迟暮之感、黍离之悲,更身兼著述之任、力耕之劳,作者焉能不“唯余此、数茎瘦骨”?循此加以考察,上片在在处处皆可见其性情胸臆。
下片亦力图移情入景、借景传情。不过,取景时却略去他物,仅摄下辉映于草堂上空的一轮明月,由全景化为特写。“东墙幸有冰轮好”,“东墙”,当然是草堂之“东墙”。着此二字,便使明月与草堂结下不解之缘,下文对明月的描写也就因之而为题意所包容。“冰轮”喻明月乃文学家之惯例。唐朱庆馀《十六夜月》诗:“昨夜忽已过,冰轮始觉亏。”宋苏轼《宿九仙山》诗:“半夜老僧呼客起,云峰缺处涌冰轮。”皆是。值得注意的是,“冰轮”前还缀以“幸有”二字。细加玩味,其言下之意是说,草堂周围诸般景物一无可喜,所幸尚有这一轮明月差强人意。的确,明月清辉,略可抚慰作者创痕累累的心灵。但作者之所以对它“刮目相看”,更深刻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它亘古如斯、曾照故国,因而对月怀想,可以聊寄故国之思。或许,这才是“幸有”二字的深层意蕴。“到秋来”二句以形象化的比喻,进一步申足“幸有”之意。“暖雪生眉”、“琼浆灌脑”,喻冰清玉洁的月光洒落在屋檐及屋顶上,犹如“暖雪”积聚于眉端、“琼浆”沃注于脑际,给人一种柔和而又澄静的美感。如果说“暖雪”是侧重通过作者的感觉写其内在之“热”的话,那么,“琼浆”则是侧重通过作者的视觉写其外在之“凉”。同时,积聚于眉端的“暖雪”是相对静止的,沃注于脑际的“琼浆”则是相对流动的,这又使月光的静态与动态都得到精当的显现。然而,并非人人都对明月作如是观,也有不喜其清寒者。“人道森寒清彻髓”三句便披示对明月的别一种态度。“人道”,点出此乃转述他人语,自己未敢苟同。“龟毛蛇爪”,由《楞严经》所载之“龟毛兔角”变化而来,喻月光虚幻无所用。宋苏辙《答孔平仲》诗有“龟毛兔角号空虚”句。作者翻为“龟毛蛇爪”,其辞虽异,其旨则同。在某些人看来,月光既然如此清寒“彻髓”,故他们总是自甘与“寒灰冷灶”为伍。(“拚与”,割舍、甘愿之辞。)对这番议论,作者纯作客观转述,未置可否。不过,前文既云“幸有冰轮好”,则作者的审美感受分明有异于他人。这几句似乎别有寄托,但因用笔深婉,殊难坐实。最后四句将镜头摇向在月光抚慰下酣睡于草堂之中的作者自己。“烟岚”,山林蒸润之气。(唐李咸用《王氏山居》诗:“檐有烟岚色,地多松竹风。”)在浩渺无边的“烟岚”的包裹下,窗纸渐渐由明转暗,草堂内的一切都为暝色所笼罩,正适合作者“齁睡”。“齁”,鼾声。前人早有“鼻息齁齁自成曲”(苏轼《欧阳晦夫惠琴枕》)、“解令晓枕睡齁齁”(范成大《戏咏絮帽》)的诗句。一旦“鼻息齁齁”、昏然入梦,则必然忘记时间的流逝,不知子丑寅卯。那么,作者在梦中又有什么闻见呢?“阿鼻狱,蓬莱岛”,便点染其梦境。“阿鼻狱”,为佛教八热地狱之一。“阿鼻”,梵语译音,意为“无有间断”。《大般涅槃经》:“若有邪间,命须终生阿鼻狱。”以“阿鼻狱”写梦境,似滥觞于韩愈《嘲鼾睡》诗:“有如阿鼻尸,长唤忍众罪。马牛惊不食,百鬼聚相待。”“蓬莱岛”,则是神话传说中的“海上三仙山”之一。却原来,作者在梦中时而被抛入“阿鼻狱”,时而又被送上“蓬莱岛”。前者的景象何其怖厉,后者的风光又何其旖旎!由此可知作者的梦境是多么光怪陆离!
梦,是思想的折光。篇末这光怪陆离的梦境,正反映了作者思想深处“入世”与“出世”的矛盾。“入世”(在这里应理解为与世抗争),很可能陷入“阿鼻狱”而永罹劫难;“出世”,则也许能象“蓬莱岛”中人那样逍遥自得。究竟何去何从?作者始终为这一矛盾所困扰。一方面他固然决心高蹈出世,以隐逸终老;另一方面他又终究难以泯绝黍离之悲、故国之思。身受如此沉重的精神折磨,他又焉能不“狼藉成衰老”?明乎此,便知此词上、下片之间实乃一脉贯穿。难得的是作者以举重若轻的笔法,将自己复杂而又深沉的思想感情,尽皆融入看似散乱无章的景物描写中,犹如淡水著盐,视之不觉,细品方知。“意匠惨淡经营中”,此词足可当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