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景祁·瑞鹤仙》原文赏析

《蒋景祁·瑞鹤仙》原文赏析

慈仁寺松

何年冰雪贮?看烧节为烟,团枝作麈,沧桑几经度。对伊浑不记,金元风雨。苍然如许。听涛声、鳞髯夜怒。未须愁、化石空坛,莫便吟龙飞去。无据。王孙草尽,贤士台荒,大夫封处。衣冠太古。青磷夜、赤虬语。叹支离相伴,一篝佛火,沸彻僧寮鱼鼓。做年年、送客长亭,销魂此树。送客广宁门者率置酒松下祖饯

慈仁寺在北京广安门内。广安门原名广宁门,道光年间因避清宣宗曼宁讳始改今称。其址在辽代系报国寺所在处,戴璐《藤阴杂记》卷七谈到此寺兴替沿革说“明宪宗建慈仁寺为母后祝釐”,又说“殿前双松,当时已称数百年物,东一株高四丈余,偃盖三层,涛声满天;西一株仅二丈余,低枝横荫数亩,鳞皴爪攫,以数十红架承之”。到清初,“诸大第宅皆在城西,往游甚便”,所以慈仁寺松在当时人的诗词中有大量的吟咏。

慈仁寺松据文献考定原系元代所植,从明宪宗成化年间到康熙初年又历经整整二百年,因而王士禛的诗说“双松岁月深”,当时树龄已四百年有余了。又据张贞《渠亭山人半部稿·慈仁寺偃松记》及其它诗文集可确知,这两株古松在康熙二十年(1681)起先后枯槁,慈仁寺也在康熙十八年大地震后萧条冷落下来。关于古松之所以枯槁被砍伐掉,张贞有段文字极有参考意义,对理解蒋景祁这首咏松词更有帮助,张氏说:“自慈仁寺开市以来,估客多列肆其下,烟火之所薰灼,人气之所呵蒸,足迹之所践踏,松已不胜其憔悴。而名公巨卿、四方文士来游者,倚树而吟,攀条而叹,摩挲拂拭,皆不能无损于松性。然后知松之摧残于侮辱者半,摧残于爱惜者亦半,故卒至于腐坏澌尽,泯灭而无遗也。”

诗词中的咏物,原是别一种抒情手段。凡堪称上乘佳构的咏物之作,莫不是托物抒怀、借物志言,或舍形于神、寓意于物的。蒋氏《瑞鹤仙·慈仁寺松》就属于这类型的佳作。他的同乡词坛名宿陈维崧在此之前已写过几首咏慈仁寺松的词,其中一首即《瑞鹤仙》(尔头童齿豁),蒋氏此作乃是与介于师友之间的陈迦陵唱和词。乡前辈已有原唱名篇在前,这对后来者说是增大了创作难度的,必须跳出窠臼,别出新意,方称高妙。蒋景祁是阳羡词派中的后劲健将,于倚声身手不凡,但更重要的是他寓京城多年,不仅对世态变幻如苍狗白云多有感受,尤其是他一生颠踬、才高而无所施展、备受位高名重的权要们赞颂却始终沦落在徒供陪座的门客之列。所以,生活的感受,使他对慈仁寺松的“不能无损于松性”的看似受宠,实质被戕的“不胜其憔悴”的际遇有着敏锐的认识。虽然他与张贞并无交往交流,而且词也写在康熙十八年前,但他却先于张氏运用词这样式抒发了对古松的同情,而在骨子里则是一吐胸中的愤懑。只是因为词意较隐曲含蓄,故不易为人审察。

这是一阕借助古今时空的延续角度来抒述慨然于怀的心歌。词人从慈仁寺古松的落寞冷处(不如泰山“五大夫松”那么受封爵显赫),却又身处京畿,阅尽历朝兴亡和眼见权贵显要走马灯似地此去彼来这些特性入笔,在“物”与“我”之间,时而相离,时而相合,不露声色痕迹地发抒心声,故而幽愤不觉凄厉,郁勃又无衰瑟,深具蒋氏《罨画溪词》固有的风格。

上片前数句极言此松之古。但表现这“古”,却是从历经沧桑、备受苦难的层面上落墨,迥异于一般的程式。“何年冰雪贮”,起句盘空发问,奇崛之甚。这里在颇具夸张的语势中,有这样几层意蕴:据说太古时代冰川横布,问松树“何年”贮此冰雪?以示此松生命之古,这是表层意,饰有夸大色彩。其次,古松历年愈久,所“贮”冰雪量愈多、时愈长。这又暗合“枝叶堆作三层,若羽盖之重重”(《燕都游览志》)的古松特点。再次,冰雪贮愈久愈多,正是一种坚毅不拔、耐霜雪之性,而这种松性的形成岂不又是备受苦难压抑的结果?这是最深层也是最重要的“意”。(“贮”,是指冰雪化为寒冰又化为雪水,被古松承受、消纳。)如此,不仅从时空上见出“古”来,而且在遭际和品格上一入手就点染透了。“烧节为烟,团枝作麈”从很“雅”的角度写古松的受摧残凌辱。松枝可以烧而为烟墨,是文房四宝中墨的正宗原料,又可作为文人雅士达官贵人手中拂尘之麈。词人不从烤灼古松或折枝攀条角度说去,而是从可以把松的枝条化为清玩之物这方面写来,巧思多韵,沉郁内潜,是很奇妙的。如果再畅开想去,“烧”也可以是雷击电劈之天灾,也可以是战火烽起的人祸,与“团”一样是人为的支解戕害。古松就是这样地在“沧桑”中阅尽人间世态。

“对伊浑不记,金元风雨”则是隐含赞佩意,赞佩的是它超脱于时空,在风雨凌虐和变故中凛然自立,冷眼阅世的品性。金、元皆曾建都于北京,接下来是明、是“国朝”(清)相继立都在此。词人说“浑不记金元”,当然也是为绕过清初最敏感的明清易代的兴亡之感。“浑不记”云云,又是说王朝先后更替,都成为烟云过眼,只有自持品节、力葆真性情的古松才能依然故我,永存于世上。请注意,这“浑不记”是在“沧桑几经度”和“苍然如许”之间。所以此中“存”与“亡”,生命永驻与匆匆过客之间的特定认识是十分清晰的。

他所赞肯的原是一种精神,是“神”而不是“形”,这样,接着在“浑不记”之后,词人着意表现一种意念:冷眼阅世并非无动于衷的消极枯寂;备受沧桑之苦后也不是从此要逃离人间而去。“听涛声、鳞髯夜怒”就是“浑不记,金元风雨”的古松的内心活动。鳞髯,指松形如虬,枝节四张垂拂如龙之须髯,此处以局部指代整体,喻松。风过松涛阵阵似是“夜怒”之声。怒,为何而怒?怒对谁吼?词人未点明,让读者去辨其意、补其情。它或许是怒种种折腾,或许怒“沧桑”多风雨,或许怒人间混浊……。怒,是一种执著于世的态度,如果真的四大皆空、勘破一切了,就不会怒。嗔,原是佛门一戒么。所以,古松夜吼,足见它并不厌世,不会离世。“未须愁”句就是说它不会枯萎成木化石,不会真的化为苍龙破空吟飞而去。这也就从过去了的“古”到生生不灭之“今”的时空延伸上,写出了慈仁寺古松的顽强挺拔的坚毅精神。

如果说上片从时空背景上揭示古松人格化特点,那末下片就更多地溶入词人自身的感慨,将一瓣甘尝冷遇、操守自持的耿介、清高、凄清的心态托了出来。

按词牌的句韵,“无据”是二字句曳头,押韵,但从语意而言应与下句贯连一气。其意是多变难定,难以为持久依据。是什么情事“无据”呢?是荣华显贵,“王孙草尽,贤士台荒,大夫封处”句即统属“无据”的事实。只需了解“大夫封处”是指秦始皇封泰山松为“五大夫”一典,别的不必烦琐引证。以慈仁古松与“五大夫”松相比,前者犹如一介寒士,后者乃诰封显爵的清贵。但是,真如当年王孙公子们冶游之所的奇葩异卉或圣贤名流高筑的云台画象之阁一样,一切不都在时光的大浪淘沙冲刷下日趋荒寒颓败了么?此处词人表述的是不趋势不附炎的意向,与世俗时人的心理相比,“衣冠太古”当然不合时宜,也必定不会媚世。那么,“青磷夜、赤虬语”,在磷火闪烁的夜半,独自低语朗吟也可,相伴的无非一样的是“一篝佛火”,以及青灯冷荧、夜半梵呗的鱼鼓声沸而已。这种境界,对曾经被封禅而现今也已冷落的“大夫松”和慈仁古松难道有什么差别,难道不都是屈身寺庙之侧、佛火之旁吗?而从某种角度讲,倒还是慈仁寺松年年“送客长亭”,面对一批一批失意落魄的出都城者,在“黯然魂销”(语出江淹《别赋》)中更多一点人情味呢!结末推广开去,又回归本题“慈仁寺松”上来,不支离不游移,收束得很贴切咏物之旨。

不惮冷遇,不羡炎势,显然是松这一对象的人格化,是“我”契入“物”的深化。物我相融,化合为一体而又自然不生硬,是此词表现手法上的成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