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章铤·满江红》原文赏析
严冻一天,偏做出、江山春色。才晓是、调羹手段,消寒骨格。香暗不沾蜂蝶闹,枝高故耐冰霜逼。幸赋花、人尽铁心肠,花非厄。宜爱护,休摧摘。今忽瘁,谁之责?冷相思无著,檐低月黑。梦断忠贞祠下路,埋香也化苌弘碧。属瘦魂、莫向陇头销,招应得。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鲍照《梅花落》)。“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何逊《扬州法曹梅花盛开》)。历代咏梅的诗词很多,凡是写得好的,都能通过“梅”的形象表现作者的人格,有的还带有一定的时代特征。谢章铤这首咏梅词,就具有以上优点。
词作于清咸丰二年壬子(1852),时当鸦片战争之后十余年。作者是福建长乐人,目睹英帝国主义在祖国沿海一带各种侵略行径,不胜沧桑之叹。他在《赌棋山庄词话》卷五中,对这首词的写作缘起有如下说明:“(福建)省会(福州)乌石山范忠贞公(仲淹)祠有梅一,相传宋代物也。十数年来,英夷盘踞是山,植绰楔,崇楼观,而梅亦困顿于腥羶之中,无能过而问之者。”作者戊申(1848)年在宁德,曾为此填一首《金缕曲》,有云:“撩起我、凄凉心事。细雨忠贞祠下过,人对花、齐滴伤心泪。要花看,将何地。”“及归,闻或者欲纵寻斧,先数日,梅竟憔悴死。”作者闻此,极为伤感。适有友人肖岩得到一册汪志伊、伊秉绶等当时著名人物所作梅信诗唱和诗册,诗中有“几度冲寒山有意,不烦羯鼓自先开”、“共识心情贞铁石,青青松竹对门开”等句。肖亦和在诗册上题一和诗,原注云:“余与梅花为生死交,度岁迎年,每与作缘。故乡梅之多者,近则南台之梅坞、凤冈里梅坞,甚属寥寥。远则闽县之梅溪、永福之方广岩、连江之青塘,皆十余里,清香扑鼻,令人有欲仙之致。旧岁腊底游菁城,欲求一枝,竟不可得。”肖岩在壬子(1852)
年岁除前二日,拿这册唱和诗请谢章铤过目。章铤睹此,又一次撩起凄凉心事,感物伤怀,乃填此阕,并附跋语二则。跋云:“岁壬子,余抱幽忧,浪游自排遣,一二知己,惠书省问,述所见闻,皆堪痛哭。……因思昔日(汪志伊)尚书治吾闽,政举目张,时国家称极休盛,而册中唱和诸君子亦各能出所树立,以自见于世。嗟乎!及今几何时,竟令人累欷增叹,而莫能自解耶!十月,余行经泉南,见道旁薪者,皆焦毁无枝叶。询其故,始知前日剧盗方出掠,官不敢问。盗去,官乃索贿于乡。乡民破家不能满官欲,官遂纵兵焚其十数乡。众悉趋入海,此其烬余之物也。嗟乎!付之一炬中,安知无梅花哉?则亦与乌石山之宋树相吊而相泣也已。”据此可知,这首咏梅词,和一般骚人墨客吟风弄雅之作有本质区别。这枝“梅”,渗透了时代的血泪,却又未失她铁骨冰姿的本色,因而有异样的美。
“严冻一天,偏做出、江山春色”。“一天”,满天,乃指空间,非指时间。满天严寒冻云,百花不耐,先后凋谢,梅,偏在这时迎寒开放,显示出祖国江山犹有春色。古代把梅作为调味品,《书·说命》下:“若作酒醴,尔惟麹蘖;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意谓羹非盐、梅不和。商王武丁立傅说为相,欲其治理国家,如调鼎中之味,使之协调。后因以调梅、调羹、调鼎为宰相职责之喻称。词人活用典故,称赞梅花,说她能在满天严冷之时,开出清艳的花朵,发出幽远的芬芳,给人以安慰和鼓舞,使人觉得大自然中有永远不灭的生气。这才是善于调燮阴阳的高超手段,能够消解严寒的高贵品格。“才晓是、调羹手段,消寒骨格”,对寒梅超凡入圣的品格,做了动人的赞美。仔细涵咏,极有滋味。“香暗不沾蜂蝶闹,枝高故耐冰霜逼”,进一步赞美梅花非凡的品格。庾信《梅花》云:“不信今春晚,俱来雪里看。树动悬冰落,枝高出手寒。”柳宗元《早梅》云:“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林逋《山园小梅》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王安石《梅花》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词人融会前代这些咏梅名句,把握住梅花“香暗”、“枝高”两个特点,再加生发,说梅花因为香气幽远,故不惹蜂蝶喧闹,着枝高逸,故能耐冰霜侵逼。这样从因果关系抒写梅花的品格,便在众多的咏梅诗词中别开生面。这个句子,可在梅花的鉴赏史上独占一席地位。常人但知梅香、梅艳对于梅花调羹消寒、枝高香暗等本质特点不易了解。幸亏一些歌咏梅花的人,尽都是铁打心肠、骨格铮铮之士,他们与梅花同调,因此能道出梅的本质。梅花有这样一批知己.才算没有遭到不为人知的厄运。这批梅花知己中,当然也包括词人自己。
下片由梅写到现实。梅花是那样美好,“宜爱护,休摧摘”。泉南一带的梅树却横遭腐败政府的官兵们的摧残,化为灰烬。乌石山范忠贞公祠中的宋梅,由于英帝国主义者盘踞我国土,“困顿于腥羶之中”,憔悴而死。词人想象两地的梅树一定会相吊相泣。词人为之黯然伤怀,故云:“冷相思无著,檐低月黑。梦断忠贞祠下路,埋香也化苌弘碧。”他想象忠贞祠下的梅花,即使零落成泥,也会保存她非凡的气节,象苌弘之血一样,化为碧玉,以示坚贞。苌弘,春秋时周大夫,为周人所杀,既死,流血成碧,不见其尸。“属瘦魂、莫向陇头销,招应得。”属,通嘱。词人怀着极其悲伤怜惜的心情。为两地的梅树招魂,叮嘱梅的精魂不要远去陇头,招之即来,暗含望其再生之意。宋人形容梅花,说她“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苏轼《红梅》),“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陈亮《梅花》),“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萧泰来《霜天晓角·梅》),故词人称梅花的精魂为“瘦魂”。南朝宋人陆凯《赠范晔》诗云:“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后世咏梅,常与陇或与驿并提,故此阕属梅魂“莫向陇头销”。
这首词,就其整篇语言的完美来说,不如前代有些咏梅的名篇。下片略嫌平直。但是,由于作者借梅伤时,又写在鸦片战争之后英帝国主义侵入和清朝政府腐败这个特殊的背景下,词章中的感叹欷歔便带有特殊意义。词中有些意象非常好。如上片说梅花在严寒中做出春色,是“调羹手段,消寒骨格”,又说她“香暗不沾蜂蝶闹,枝高故耐冰霜逼”,这都是前人所没有咏及的。词人以一片爱梅之心丰富了梅的形象,对读者认识梅的品格,做出了新的贡献。
“高标逸韵君知否?正在层冰积雪时”(陆游《梅花绝句》)。历来咏梅亦在写人。谢章铤笔下的梅,能耐冰霜,不惹蜂蝶,在满天严冻中调燮阴阳,“偏做出、江山春色”。这对我们透过梅的形象认识人,特别是认识如何作人,不是又添了一些新的启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