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湘月》原文赏析

《龚自珍·湘月》原文赏析

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怀有赋,时予别杭州,盖十年矣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 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据吴昌绶编《定庵先生年谱》考定,这首词作于嘉庆十七年壬申 (公元1812),当时作者年仅二十岁,词中倾泻出了风发云逝、不可一世之概的少年豪情与愁愤,是龚词的代表作品。

一别十年,词人回到故乡杭州,重游西子湖,述怀填词。但词篇不作泛泛叙述,而是凭空突喝,如狂飙骤起: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发端措想怪奇,动人耳目,表现出少年龚自珍踔厉高扬的才情与意度。接着,自述情怀壮志: “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 东华,指北京,因紫禁城东门曰东华门,故用作指代。生小即幼小。《古诗》: “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客,作客或客居。二句谓自己从小就离开故乡,客居京城,回首往事已茫然不可追及。“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这里引用两个历史典故,将作者恃才傲物、狂放不羁的心态透发了出来。“屠狗功名”谓屠狗者得功名,用汉初樊哙的典故。《史记·樊哙列传》: “舞阳侯樊哙者,沛人也。以屠狗为事。” “雕龙文卷”,谓对文章精雕细琢,用战国驺奭典故。战国时,齐人驺衍迂大而闳辩,是“阴阳家”的代表人物,又有驺奭,采纳驺衍的学说以作为文章。齐人称赞他们,有“谈天衍,雕龙奭”的话。刘向《别录》有云: “驺奭修衍之文饰,若雕镂龙文,曰雕龙。”刘勰作《文心雕龙》,其书之名称即由此而来。三句说,建功立业,著书立说,都不是作者的平生志愿。《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然而龚自珍在词中对不朽的立功、立言都不予理会,大声镗鞳,宣言自己的平生志向並不是为了赢得功名与文名而已。于此,词人年少才富、心比天高的形象宛然如见。“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苏小小(也省作“苏小”)是南齐时的钱塘名歌妓。见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八五《苏小小歌序》。据说苏小小死后葬于西湖西泠桥旁。词人重游西湖,睹墓思人,因之随笔倾吐。唐代诗人对苏小小多有歌咏。李贺: “钱塘苏小小,更值一年秋。” (《七夕》)韩翃: “吴郡陆机称地主,钱塘苏小是乡亲。” (《送王少府归杭州》)龚自珍为钱塘人,故词中也以乡亲称之。二句意谓: 乡亲苏小小见我对立功、立言都不以为意,一定会笑我这个人平生没有打算。言下之意,自己的心志过高,难为世人理解,不仅现实中觅不到知音,连历史故人中也难以觅到知音。词人情怀之孤寂可以想见。

下片承“湖山一角”写西湖所见的“清丽”景色。对于西湖,词人不使用过多笔墨,只写了天上的“一抹斜阳”,地上的“半堤香草”。然而,由斜阳曰“一抹”,香草曰“半堤”,便见出词人的情肠意匠,轻轻两笔点染,便流露出内心深潜的慊慊意绪。“顿惹清愁起”一句,点醒了上述蕴含的“清愁”,又直贯下面二句,点出惹起清愁的缘由是理想之难觅,孤怀之无托: “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罗袜音尘”出自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谓美人步履的轻盈。此处是用洛神指代自己所追求的理想。“渺渺予怀”出自苏轼《赤壁赋》:“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极写自己追求无望,悠悠情怀孤寂难托的幽恨。“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吹箫可以抒发胸中幽怨之情,说剑可以寄托心中狂放之气(《庄子》 “杂篇”中有《说剑》一篇),吹箫、说剑二者都能令人感情激荡,神魂离散,而箫与剑这两种美的事物所触发的感受情味颇不相同。作者曾写有《又忏心一首》诗,意致与《湘月》词很相近: “经济文章磨白昼,幽光狂慧复中宵。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细加琢磨,吹箫犹如“幽光”,是缠绵婉曲之“味”; 说剑犹如“狂慧”,是汹涌慷慨之“味”。结韵“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二句,谓功名与文名都像春梦一样,随着摇橹之声,荡入云水之中,飘然逝去。空蒙淡宕,令人荡气回肠,留连不已。

在这首词的后面,作者写有自记: “是词出,歙洪子骏题词序曰:‘龚子璱近词有曰: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二语,是难兼得,未曾有也,爰填《金缕曲》赠之。’其佳句云:‘结客从军双绝技,不在古人之下,更生小会骑飞马。如此燕邯轻侠子,岂吴头楚尾行吟者?’ 其下半阕佳句云: ‘一棹兰舟回细雨,中有词腔姚冶,忽顿挫淋漓如话。侠骨幽情箫与剑,问箫声剑态谁能画?且付与,山灵诧。’ 越十年,吴山人文徵为作《箫心剑态图》。牵连记。”

这段自记中有一处很值得注意。即洪子骏的题词序对《湘月》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二语大加赞赏,並颇中肯綮地提出“是难兼得,未曾有也”这两句评语。诚然,龚自珍词中有着两种美的事物—— “剑气”与“箫心”。剑气指的是“高吟肺腑走风雷”的豪情壮志,箫心指的是“歌泣无端字字真”的深思幽怨。从美学范畴说,剑与箫这两个独特的艺术意象,各自代表着“壮美”与“优美”的不同意境和风格,然而标举“一箫一剑平生意”的龚自珍“兼得”剑与箫,他将双方矛盾对立的事物剑与箫浑融和谐地结合起来,熔铸为亦剑亦箫、壮优兼美的“侠骨幽情”,顿挫淋漓地表现出词人独具个性的、雄奇哀艳的总体艺术风格。这可说是在词史上前“未曾有”。

《湘月》词即是兼得剑箫之美的生动例证。此词既有郁勃磊落的剑气,又有凄切绵邈的箫心,词格瑰异,奇光烨炫,下意命辞不作常语,务求出人想象之外。词人以高手名笔将自然界的天风、湖山、斜阳、香草、云水与历史人物樊哙、驺奭、苏小小以及神话中的洛水女神交织进现实与历史的图景之中,融汇为一种扣人心弦的意境,以寄托自己的“剑气箫心”。还应提及的是,作者在写出此词的二十七年之后,即道光十九年(1839) ,辞官南归,作《己亥杂诗》三百零五首,其中有一首写道: “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知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作者此时四十七岁,但心境苍凉,“狂”“怨”俱消,似与二十岁时的心高气傲、狂放不羁判若两人。其实不然,作者的“剑气” “箫心”即 “狂”“怨”情志並没消失。他所走的人生道路始终是“高吟肺腑走风雷”。龚自珍的词在晚清词坛既不依傍朱彝尊的浙派,也不依傍张惠言的常州派,而是独树异帜,以其绵丽飞扬的奇情壮采,绝艳惊才,赢得人们的激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