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浣溪沙》原文赏析

《王国维·浣溪沙》原文赏析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静安先生在《清真先生遗事·尚论》中尝言诗之“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以世谛言之,自以第二种作品为感人易而行事广也。然而静安先生之所作,则以属于第一种者为多。夫人固不能强不知以为知,亦不能强知以为不知,既得此诗人之境界焉,而欲降格以强同乎常人,则匪惟有所不屑,将亦有所不能。而此境界既非常人之能尽得,则以我之庸拙而顾欲说之,得无为持管而窥天,将蠡以测海乎?读其词者,幸自得之,毋为我之浅说所误焉。

起句“山寺微茫背夕曛”,如认为确有此山、确有此寺,而欲指某山、某寺以实之,则误矣。窃以为此词前片三句,但标举一崇高幽美而渺茫之境界耳。近代西洋文艺有所谓象征主义者,静安先生之作殆近之焉。我国旧诗、旧词中,拟喻之作虽多,而象征之作则极少。所谓拟喻者,大别之约有三类: 其一曰以物拟人,如吴文英《浣溪沙》词“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杜牧《赠别》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是以物拟人者也; 其二曰以物拟物,如东坡《永遇乐》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端己《菩萨蛮》词“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是以物拟物者也; 其三曰以人托物,屈子《离骚》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骆宾王《在狱咏蝉》诗“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以人托物者也。要之,此三种皆于虚拟之中仍不免写实之意也。至若其以假造之景象,表抽象之观念,以显示人生、宗教,或道德、哲学某种深邃之义理者,则近于西洋之象征主义矣。此于我国古人之作中,颇难觅得例证。《珠玉词》之《浣溪沙》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六一词》之《玉楼春》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殆近之矣。以其颇有人生哲理存乎其间也。然而此在晏、欧诸公,殆不过偶尔自然之流露,而非有心用意之作也。正如静安先生《人间词话》所云: “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而静安先生之词,则思深意苦,故其所作多为有心用意之作。樊志厚《人间词甲稿序》云: “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此序人言是静安先生自作而托名樊志厚者,即使不然,而其序言必深为静安先生所印可者也。夫如是,故吾敢以象征之意说此词也。

“山寺微茫”一起四字,便引人抬眼望向半天高处,显示一极崇高渺茫之境,复益之以“背夕曛”,乃更增加无限要渺幽微之感。黄仲则《都门秋思》有句云“夕阳劝客登楼去”,于四野苍茫之中,而举目遥见高峰层楼之上独留此一片夕阳,发出无限之诱惑,令人兴攀跻之念,故曰“劝客登楼去”,此一“劝”字固极妙也。静安词之“夕曛”,较仲则所云“夕阳”者其时间当更为晏晚,而其光色亦当更为暗淡,然其为诱惑,则或更有过之。何则?常人贵远而贱近,每于其所愈不能知、愈不可得者,则其渴慕之心亦愈切。故静安先生不曰“对夕曛” ,而曰“背夕曛”,乃益更增人之遐思幽想也。吾人于此尘杂烦乱之生活中,恍忽焉一瞥哲理之灵光,而此灵光又复渺远幽微如不可即,则其对吾人之诱惑为何如耶?静安先生盖尝深受西洋叔本华悲观哲学之影响,以为“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静安先生既觉人生之苦痛如斯,是其研究哲学,盖欲于其中觅一解脱之道者也。然而静安先生在《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二》中又云:“予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然则是此哲理之灵光虽惚若可以瞥见,而终不可以求得者也。故曰:“鸟飞不到半山昏。” 人力薄弱,竟可奈何?然而人对彼一境界之向往,彼一境界对人之吸引,仍在在足以动摇人心,有磬声焉,其音孤寂,而揭响遏云,入乎耳,动乎心,虽欲不向往,而其吸引之力有不可拒者焉,故曰“上方孤磬定行云”也。于是而思试一攀跻之焉,因而下片乃有“试上高峰窥皓月”之言。曰“试上”,则未曾真个到达也可知; 曰“窥”,则未曾真个察见也可想。然则此一“试上”之间,有多少努力、多少苦痛?此又静安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一文所云: “有能除去此二者(按指苦痛与倦厌),吾人谓之曰快乐。然当其求快乐也,吾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乐之后,其感苦痛也弥深。故苦痛而无回复之快乐者有之矣,未有快乐而不先之或继之以苦痛者也。”是其“试上高峰”原思求解脱、求快乐,而其“试上”之努力固已为一种痛苦矣。且其痛苦尚不止此。盖吾辈凡人,固无时刻不为此尘网所牢笼,深溺于生活之大欲中,而不克自拔,亦正如静安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中所云: “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抗。”夫如是,固终不免于“偶开天眼觑红尘”也。吾知其“偶开”必由此不能自已、不克自主之一念耳。陈鸿《长恨歌传》云: “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而人生竟不能制此一念之动,则前所云“试上高峰”者,乃弥增人之艰辛痛苦之感矣。窃以为前一句之“窥”,有欲求见而未全得见之憾; 后一句之“觑”,有欲求无见而不能不见之悲。而结之曰“可怜身是眼中人”,彼“眼中人”者何? 固此尘世大欲中扰扰攘攘、忧患劳苦之众生也。夫彼众生虽忧患劳苦,而彼辈春梦方酣,固不暇自哀。此譬若人死后之尸骸,其腐朽糜烂全不自知,而今乃有一尸骸焉,独具清醒未死之官能,自视其腐朽,自感其糜烂,则其悲哀痛苦,所以自哀而哀人者,其深切当如何耶?于是此“可怜身是眼中人” 一句,乃真有令人不忍卒读者矣。

予生也晚,计静安先生自沉昆明湖之日,我生尚不满三岁,固未得一亲聆其教诲也。而每读其遗作,未尝不深慨天才之与痛苦相终始。若静安先生者,遽以死亡为息肩之所、自杀为解脱之方,而使我国近代学术界蒙受一绝大之损夫,此予撰斯文既竟,所以不得不为之极悲而深惜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