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浣溪沙》原文赏析

《王国维·浣溪沙》原文赏析

月底栖鸦当叶看,推窗跕跕堕枝间。霜高风定独凭阑。

觅句心肝终复在,掩书涕泪苦无端。可怜衣带为谁宽。

从这首词开端的“月底栖鸦”四个字来看,王氏所写者固原为眼前实有的一种寻常之景物。可是当王氏一加上了“当叶看”三个字的述语以后,却使得这一句原属于“写境”的词句,立即染上了一种近于“造境”的象喻的色彩。其所以然者,盖因既说是“当叶看”,便可证明其窗前之树必已经是枯凋无叶的树。而所谓“栖鸦”,则是在凄冷之月色下的“老树昏鸦”,其所呈现的也应原是一幅萧瑟荒寒的景象。可是王氏却偏偏要把这原属于荒寒的“栖鸦”的景色做为绿意欣然的景色来“当叶看”。只此一句,实在就已表现了王氏在绝望悲苦之中想要求得慰藉的一种挣扎和努力。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无论诗人在感情方面抱有多么大的期待和幻想,残酷的现实也终于会把它们全部摧毁和消灭。所以当诗人想要把隔在中间的窗子推开,对于幻想中之“当叶看”的美景,做进一步的探索和追寻之时,乃蓦然发现这些枝上不仅本然无叶,而且就是那些暂时点缀在枝上,可以使诗人“当叶看”的“栖鸦”也已经飞逝无存了。在这句中,王氏所用的“跕跕”二字,盖原出于《后汉书》之《马援传》。本来是写马援出征交阯之时,当地的气候恶劣,“下潦上雾、毒气熏蒸”,连飞鸟也不能存活,所以“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王氏使用了此一有出典的“跕跕堕”三字,实在用得极好。第一,此三字原为形容飞鸟之语,“鸦”亦为飞鸟之一种,故可用以形容“鸦”,此其一。第二,此一古典之运用,遂使静安词别有一种古雅之美,此其二。第三,就王氏所见之实景而言,当其推窗之际,窗外之鸦自当是惊飞而去,而决非如《马援传》所写的“跕跕”而“堕”,然而王氏既曾将此“栖鸦” “当叶看”,则树上栖鸦之消逝,就诗人之想象而言,固又正如落叶之再一次的飘堕。如此则现实自然中本已有过的一次叶落,固已使诗人遭受过一次美好之生命已归破灭的打击,如今则幻想中“当叶看”的“栖鸦”乃竟然又一次如叶之飘堕,是则对诗人而言,乃更造成其幻想中之美好的景象又一次破灭无存,于是此“跕跕堕”三字遂有了一种超写实的象喻感,此其三。第四,“跕跕堕”三字在《马援传》中写飞鸟之堕,盖原由于环境之恶劣,因而在王氏此句中的“跕跕堕”三字,遂亦隐然有了一种隐喻环境之恶劣的暗示。此其四。于是在此二句所写的“当叶看”与“跕跕堕”之幻想破灭之后,所留给诗人的遂只余剩下了一片毫无点缀、毫无遮蔽的寂寞与荒寒。于是诗人遂写下了第三句的“霜高风定独凭阑”。“霜”而曰“高”,自可使人兴起一种天地皆在严霜笼罩之中的寒意弥天之感; 至于“风”而曰“定”,则或者会有人以为不如说“风劲”之更有力,但私意以为“定”字所予人的感受与联想实在极好。盖以如用“劲”字,只不过使人感到风力依然强劲,其摧伤仍未停止而已。而“定”字所予人的感受,则是在一切摧伤都已经完成之后的丝毫更无挽回之余地的绝望的定命。正如李商隐在其《暮秋独游曲江》诗中所写的“荷叶枯时秋恨成”之“恨成”,也正如《红楼梦》中《飞鸟各投林》一曲所说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一切荣华早已归于无有的“真干净”。然则诗人在面对如此情境之下的“独凭阑”,又该是如何的一种感受和心情?把一切悲悼、绝望、寂寞、高寒之感都凝聚在一起,而却以“独凭阑”三字写得如此庄严肃穆,这实在是静安词所特有的一种境界。

以上前半阕的三句本是以写外在之景象为主的,然而王氏却在写景之中传达了这么丰富的感受和意蕴,遂使得原属于“写境”的形象同时也产生了 “造境”的托喻的效果。这种形象与托喻相结合的力量既已经如此之丰美强大,于是下半阕遂不再假借任何景物与托喻,而改用了直抒胸臆的叙写。至于如何直抒胸臆,则王氏此词原有两种不同之版本,我们在前面所抄录的是收入于《观堂外集》中的《苕华词》的版本,但在其早年所编印的《人间词》的版本中,则此二句原作“为制新词髭尽断,偶听悲剧泪无端”。私意以为《苕华》本较胜。盖以《人间》本的两句,所表现的只有一层情意,前一句“为制新词髭尽断”写作词之辛苦,用古人“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髭”之句,谓因作词而髭皆捻断。后一句“偶听悲剧泪无端”则写内心之悲哀易感,故偶听悲剧而涕泪无端。如此而已。可是《苕华》本的两句,却可以传达出更多层次的情意,而其作用则全在用字与语法之切当有力。先说“觅句心肝终复在”一句,这句从表面看来本也是写作词之用心良苦,与“为制新词”一句的意思似颇为相近;但却因其用字与句法的安排,而蕴含了如我在《传统词学》一文中介绍西方接受美学时所述及的一种可以给读者以更多感发的可能的潜力。先说“觅句心肝终复在”一句,首先是“觅”字从一开始就暗示了一种探索追寻的努力。再则是“心肝”二字又给予人一种极强烈的感受。其所以提出“心肝” 二字者,盖因就中国传统之诗论言之,本来一向都认为“诗”是 “志之所之”,“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先要有“摇荡性情”的感动,然后才会有“形诸舞咏”的创作。所以“心”实在是引起创作之感发的一个根源。只不过这种感发之“心”,原是指一种抽象的情思,而并非现实中生理的“心肝”之心。所以就一般情况而言,王氏此句本可以写为“觅句心情”或“觅句心怀”,但王氏却并未使用这些习见的字样,而用了给人以一种血淋淋的现实之感的“心肝”字样。这两个字初看起来颇给人一种不舒适的感觉,然而却带有一种极强烈的力量。亦正如蔡琰《悲愤诗》之写伤痛的心情乃曰“怛咤糜肝肺”,杜甫之写关切的心怀乃曰 “叹息肠内热”,其作用与效果盖颇有相近之处。而且私意以为王氏所用之 “心肝”二字还可以更给读者一种联想,那就是当“心肝”二字连用做为指称抽象的感情之辞时,往往带有一种指责之意味,如一般称人之自私自利对国家社会全然无所关心者,则谓之为“全无心肝”。而王氏此句乃曰“心肝终复在”,则反用其意表现了自己对此冷漠无情之人世之终于不能无所关怀的一份强烈而激动的感情。而且“终复在”三个字的叙写口吻更表现了有如李商隐《寄远》诗所写的一份“姮娥捣药无时已,玉女投壶未肯休”的不已无休的缠绵深挚的执着。关于王国维对于人世的深切关怀,我在《王国维》一书中,于论及王氏之性格与时代之关系时,曾经提出过一段话,说王氏“一方面既以其天才的智慧洞见人世欲望的痛苦与罪恶,……而另一方面他却又以深挚的感情,对此痛苦与罪恶之人世深怀悲悯,而不能无所关心。”而且王氏早年之所以离开故乡海宁而到上海去求学,继而又远赴日本去留学,主要就正因为他原有一种用世与救世之心。即使当他几经挫折而以写词自遣的时代,他同时就也还写了若干杂文,如其《文杂》及《文集·续编》中所收录的《教育偶感》、《论平凡之教育主义》、《论教育之宗旨》、《教育普及之根本》,及《人间嗜好之研究》与《去毒篇》等,也都无一不表现了他对人世的一份深切的关怀。而此词中的“觅句心肝终复在”一句,所表现的就正是这一份深切的感情。而且王氏还更以其“觅”字,“心肝”字、及“终复在”的口吻,将这份感情表现得如此深刻曲折而强烈,这就是我所以认为《苕华》本的改句较《人间》本之原句为胜的主要原因。再说其下面的“掩书涕泪苦无端”一句,此句亦较《人间》本之“偶听悲剧泪无端”为胜。盖以“偶听”一句既已明白指出了 “泪无端”是由于“听悲剧”而来,如此则其所谓“无端”者便已有一端绪可寻,因而其悲感遂亦有了一种原因与限度,所以其感人之力遂亦因而也有了限制。至于“涕泪苦无端”之句,则以一“苦”字加强了 “无端”之感,是欲求其端而苦不能得之意,如此遂使其涕泪之哀感成为了一种“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的与生命同存的哀感,于是其所写的哀感之情乃亦自有限扩而为无限矣。这自然也是使我觉得《苕华》本胜于《人间》本的一个原因。至于句首的“掩书”二字,则表面看来虽或者也可视为涕泪之一端,但实际上“掩书”所写的原来只是一个动作,而如果以“掩书”的动作与下文之“涕泪”结合起来看,则可以提供给读者很多层次的联想。首先就王氏的性格来谈,则王氏平生最大的一个爱好就是读书。他曾经自谓“余毕生惟书册为伴,故最爱而最难舍去者,亦惟此耳。”然而王氏研治哲学之结果,既未能求得对人生之完满的解答,其研治史学之结果,亦未能达成救世之理想与愿望。这种动机与结果,自然可以想象为其掩卷兴悲涕泪无端的一项因素。其次则王氏之读书原来也曾有欲藉读书以求自我逃避和慰藉之意。但他逃避和寻求慰藉的结果,则反而是更增加了心灵中的悲苦和寂寞,所以在另一首《浣溪沙》中,他就又曾自叙说“掩卷平生有百端。 饱更忧患转冥顽, 偶听啼鴂怨春残。坐觉无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闲愁无分况清欢。”是则无论其欲在文学之研读创作中求慰藉,或者欲在丹铅之考证的研读中求逃避,而最终则依旧是“掩卷平生有百端”的悲慨,那一首词的“掩卷”正可做为这一首词中“掩书”一句的注脚。可知其“无端”之涕泪固正由此“百端”之悲慨也。然而王氏的此种深悲极苦之情与悲天悯世之意又谁知之者乎。故乃结之曰“可怜衣带为谁宽。”这一首《浣溪沙》词,实在可以说是王氏由眼前寻常景物之写境写起,而却蕴含有极丰富的深情与哲理的一首代表作。

象这一类从叙写眼前的景物开始,而却引发出多层次的要渺深微之意蕴的作品,在王词中还有不少。即如其“终古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一首《蝶恋花》词;“夜起倚危楼,楼角玉绳低亚”一首《好事近》词;“西园花落深堪扫,过眼韶华真草草”一首《玉楼春 》词,便都在所写的景物以外,更有一种幽微深远之意蕴。只是为篇幅所限,本文已不暇详说,只好请读者自己去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