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国璘·洞庭春色》原文赏析
发岳阳,雨中过洞庭,扬帆二百里,泊白鱼矶,上有湘君祠
驾毂波涛,卷旗风雨,帝子欲来。看东南吴楚,乾坤日夜;龙堆贝拥,鲛室珠埋。明月大江歌啸后,更云海心胸万里开。粘天远,正风樯箭激,雪浪高排。平生五湖涉遍,向何处、酾酒舒怀?笑秋澜彭蠡,春流震泽;参差池沼,毕竟尘埃。供奉拾遗飞舰去,问谁复人间八斗才?空回望,见湘君山影,缥缈银垓。
这首词,以气魄和思想力度见长。词牌下风风雨雨地推出飞扬腾踔的小序:冒雨扬帆,一下二百里,泊白鱼矶,伴湘君祠。神气得可以!
词人“平生五湖涉遍”,胸中盛了不少山水。这一回,他立足洞庭,放眼神州,择天下大湖而略加评点,发表了一通关于人事沧桑的高论,虽有怀才不遇的牢骚,却不乏其深刻的见解。
洞庭、潇湘是祖国古老神话的一个摇篮,屈原许多充满了神奇想象、燃烧着浪漫激情的诗篇,就是冲洞庭、潇湘而来的。本词涉及的“湘君”、“帝子”都在屈赋中占显要地位,只不过,历来注家见仁见智,总是统一不了口径,弄得今天咱们连“湘君”、“帝子”的性别也搞不大清楚,委实令人遗憾!在鉴赏本词时,我们可以采取“模糊识别法”,只认定“湘君”、“帝子”是主持湘江事务的美好的神便了。
——“他”(她)来了。澎湃的波涛簇拥着他的车毂,漫天的风雨飘卷着他的彩旗。这是栉风沐雨的庄严肃穆的出巡,没有红霞映照,没有白云相随。刚刚在风雨中扬帆二百里的心意怦怦的词人,很自然地把“帝子”和自己融入了同一种意境。他心事浩茫地将视线射向幽远的古老神话的天地,给莽莽洞庭湖蒙染上一层灵奇、神圣、古朴、凝重的色彩,简直是对“洞庭文化”的执着“寻根”。
由于此时此刻词人心旌翻舞,浮想联翩,所以词的内在律动十分捷速。刚刚与“帝子”相迎迓,转瞬间已是安史之乱后的李唐王朝了。当然,艺术的视点依然落实在洞庭波涛之上。出场的人物换了,是杜甫。这位心忧天下、饱经沧桑的瘦弱诗人,曾在国家多事之秋,以老病之身,泛一叶扁舟,过洞庭湖,留下了传诵千古的《登岳阳楼》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这首悲歌,现正鸣响在词人的心头;洞庭湖,洗去了它那瑰丽的神话色彩,诉说着祖国的多灾多难。词人分明是在借杜甫诗句作历史的反思。洞庭的风雨,给他送来战马的嘶鸣;洞庭的波涛,滚动着数千年征夫、思妇、迁客、骚人的泪水。他的心情变得沉重了,但沉重中又不失豪壮,故词作仅从杜诗中借得两句,略加改造,化为己有:“看东南吴楚,乾坤日夜”。浩瀚无际的洞庭湖啊,它界定了吴、楚,浮动着日、月,说到底还是力量和希望的化身!正由于怀着这样的信念,词人对风雨洞庭的审美感受才产生了奇妙的效应:他朦胧中觉得,洞庭湖的万顷波涛简直就象流沙堆积、蜿曲如龙的“白龙堆沙漠”,而拥挤在波峰上的朵朵浪花简直如同活蹦蹦的晶莹洁白的贝壳;他神醉心痴,仿佛看到了碧波深处辛勤织绢的“鲛人”,水晶般透明的“鲛室”,以及“鲛室”中珍藏的无价明珠。美啊!只有对洞庭无限眷恋的人,才能获得这种主观色彩极浓、夸张变异了的瑰丽图象。
对洞庭作了以上一番巡礼,词人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痛快。他曾经歌啸过明月大江,现在,面对着话不尽、看不够的洞庭湖,更觉得心胸开阔,思想的意绪仿佛笼天罩地的云海,不断地向无垠的远方扩展,伸延……这时侯,又一个意象跳上了词人的心头:“粘天远,正风樯箭激,雪浪高排。”来得非常自然,是“心胸万里开”的形象写照。至此,作者对洞庭的多方观照和反复咏叹告一段落。看得出,他并不仰仗于写实,几乎全凭心意的翱翔来统摄洞庭的风物,一切都是“意”的“象”,一切都是心灵远游和历史意念的载体。贺国璘的“洞庭”得以异彩自矜于词林,庶几乎有赖于此吧?
下片,是对“心胸万里开”的承接。“平生五湖涉遍,向何处、酾酒舒怀?”是一巧妙过渡,重点落实在“何处”上。作者并不满足于“洞庭”一处,他要到多处去意荡神驰;否则,就算不得“万里开”了。到哪里去呢?干脆以“湖”说“湖”,以“众湖”而说“天下”。遍涉江湖的丰富阅历,给了他极大的自信和评点江山、比较鉴别的可能。于是,仿佛随手拈来似地,鄱阳湖(彭蠡)和太湖(震泽)被大笔点中了。
“笑秋澜彭蠡,春流震泽;参差池沼,毕竟尘埃。”一副谈笑间拂尽千湖万泊的架势。在词人的凌空俯视之下,鄱阳湖的秋澜尽管有它的清冷和凝重,太湖的春流也不乏其优美和纯净,但从整个自然界来看,它们只不过是小小的、参差不齐的“池沼”;再说,历史的沧桑变化更是无情,时光的流驶将带来最严峻的考验,千万年后,无论是太湖还是鄱阳湖,都不可避免地要化为一片尘埃!这是一种沉重的沧桑之感,尽管出自“笑谈”,却掩盖不住词人内心深处的骚动与不安。他看到了事物的大小是相对的,看到了事物的变化是绝对的,但是,他无法意识到旧的衰亡意味着新的诞生,故难免要牢骚满腹、长吁短叹。这是生活在漫漫封建长夜中许多进步文人的时代通病,不必苛责。词人此际,一方面表示自己雄视古今、心胸万里开,一方面又深感不知“向何处”酾酒舒怀。他是矛盾的,也是坦白的。“矛盾”和“坦白”加在一起,就意味着不甘寂寞和沉沦,就意味着“吾将上下而求索”。多几个求索的人,社会就多几分进步,尽管他们爱发牢骚,但说千道万总比心如死灰,形同槁木好吧?
词人感慨万端地对鄱阳湖和太湖做了如上评点,那么,怎样回首估价他顶礼折腰的洞庭湖呢?他不得不遗憾地看到,这个气象万千、深沉博大、恢宏如史诗的湖泊,也避免不了太湖、鄱阳湖的命运。它曾因李白、杜甫的流连忘返、投诗相许而获得过殊荣,如今,“供奉(李白)拾遗(杜甫)飞舰去”,倏然消失在水天之际,人世间再也不会有诗坛双星那样的大手笔光临洞庭了!曾经那么充实、那么富于光辉的洞庭终于在历史的沧桑中失却了最可宝贵的诗的精神和诗的风骨,它消瘦了,沉寂了……想到这里,词人不由得大声诘问:“问谁复人间八斗才?”
然而,没有回声。
历史的回音壁,还没有坚硬到发出振聋发聩的回声的时候。
词人无奈,只好“空回望,见湘君山影,缥缈银垓”。真是“九九归元”,下片的结尾又回到了上片起首的神话天地。只不过,那种劈风斩浪、飞扬腾踔的气派没有了,只留下环顾八极、心意飘忽的一片银色的迷茫……
写词,常常是上片状物,下片抒怀。这种两大块的模式,大作家也不一定能处理得尽如人意。本词注重的是感情力量的酝酿、蓄积、回荡、冲击和喷发,以“心意”驾驭“物象”,故通篇一气而下,上、下片无割裂之感。鉴赏此词,要着眼于词人感情波动流泻的全过程,深入地体察词的内在冲力,这样,我们就能够比较真切地体察它所蕴含的气势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