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谋·摸鱼子》原文赏析
马鞍山访龙洲道人墓,山在昆山西北隅
占城阴、颓云一角,有人持恨终古。书生满眼神州泪,凄断海东烟雾。坟上土,怕有酒能浇,踏遍桥南路。英游迟汝,向笙鹤遥空,不逢骞广,心事更谁诉?
天难问,身世儒冠误否?凭渠笔力牛弩。铜琶无分《中兴乐》,消受此生栖旅。凭吊处,剩破帽疲驴,怅望千秋去。啼鹃最苦,要无主青山,有灵词客,来听断肠语。
自注:“行到桥南无酒卖,老天犹困英雄。”龙洲词断句也.苏绍叟忆刘改之词: “任槎上张骞、山中李广,商略尽风度。”
此词,作于一九一八年,距作者之殁十三年; 而其“江湖息影”,亦十三年矣。题为《马鞍山访龙洲道人墓》。龙洲道人,刘过号。过,字改之,太和人。南宋爱国词人,为辛弃疾所赏,词风亦近之。
词的起调,写墓之所在、墓之主人,即给人以沉重感、压抑感。颓云,坠云,亦通断云。王勃句: “颓云萧瑟见。”杜甫《别房太尉墓》句: “近泪无乾土,低空有断云。”朱鹤龄注: “即所谓 ‘哭友白云长’也。”词当有取于此。颓云一片,城阴一角,为墓所占有者,惟此而已。“有人”句,写墓之主人,其精神特点,就是: “持恨终古”。不用“抱恨”,而用“持恨”,或取坚持、执着之意。究竟是什么恨? “书生”、“凄断”句正是答复这个词题。“满眼神州泪”,出刘基《题陈太初画扇》: “新亭满眼神州泪,未识中流击楫人” 。易“新亭”为“书生”置于“满眼”之上,以见其个人之泪,亦即神州之泪,民族之泪,造语极精炼。其来则自“海东烟雾”。“凄断”,凄然肠断之意。“海东烟雾”盖地而来,击楫中流未见有人。而墓中的人,却正是这样的人! 但不能再起。“坟上土”以下十七字,写到访墓。语出李贺句:“有酒惟浇赵州土”,与龙洲词断句:“行到桥南无酒卖,老天犹困英雄。”后者之意与前者正相反,其愤懑之情自见。这里并而用之。龙洲当日“行到桥南”有“无酒卖”之叹,今日也许能买到而一浇此土,以慰泉下。意婉而哀。“怕”,作“倘”字解,故下有“踏遍”之语。“英游”句,应龙洲 “老天”句而来。言不要说“老天犹困英雄”,“英游”正等着你咧。“英游”,如俊游,与英俊人物同游。《汉书·枚乘传》: “与英俊並游。”游,凭虚而行或高飞之意。《史记·屈原传》:“浮游尘埃之外。” 《文选·张衡:西京赋》:“游鷮高翚”。 《注》:“良曰:‘游,高飞也’。”迟,等待。这是反龙洲之意而为之。“向笙鹤”以下十四字,是一转,言向笙鹤漫游的遥空飞去,倘不能遇到张骞、李广,满腔心事又向谁诉?笙鹤,仙鹤,宋之问《缑山庙》: “王子宾仙去,飘摇笙鹤飞。”杜甫《玉台观》:“人传有笙鹤,时过北山头。”张骞、李广,皆英雄人物。他们生活在汉代,都曾出击匈奴,建立功业,也遭到过困顿,几于性命不保。辛弃疾《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不能寐……》“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 ”盖亦慨乎言之。灵犀一点,龙洲当有与张、李相通处。此亦顿挫之笔。以此为过拍,换头也就呼之欲出了。
“天难问”,出自屈原《天问》,承过拍而来。张、李不逢,只有上诉于天了。但天是高高难“问”的。究竟什么“心事”要“问天”,也就是要诉之张、李呢?那便是: 如此“身世”,是否为“儒冠”所误? “儒冠”,即“书生”之意。如果说,不是为“儒冠”所误,那么,凭他那力如牛弩的大笔,怎么会“持恨终古”?苍苍者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这是刘过那个时代许多爱国的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共同恨事。作者在这里用他那饱蘸感情的词笔尖锐地提了出来,不只是于刘过的“身世”一洒同情之泪而已。“凭渠”句,出李商隐《赠四同舍》: “狂来笔力如牛弩。”本来,象刘过这样笔力有如牛弩的人,完全可以写出光照史册的“中兴颂”,倩铜琶铁板谱出雄壮的《中兴乐》来!然而,他没有这个缘分。“分”,缘分。他的一生,只能消受那栖栖皇皇的羁旅之苦。“铜琶”、“消受”句,盖为刘过感到无限惋惜。这里说的《中兴乐》,当然不是简单的一支乐曲,而是象陆游所说的“尽复汉唐故地”那样的大事业。不过,刘过既以词人终其身,这样说,更贴切。这也寄托了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词人访古、吊古,例皆如此。我们考察刘过其人其事其情,与张、李固不无相通处,然究非同一类型; 与屈原亦有别。作者这样写,自有所托。这就很自然地过渡到“凭吊”句以下十三字。剩,只。“破帽疲驴”,出苏轼《续丽人行》: “骞驴破帽随金鞍。” “怅望千秋”,则出杜甫《咏怀古迹》:“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前者从苏句借用这几个字写出了自己暮年的萧瑟; 而后者则可见其与杜甫怀有同样的感慨。杜甫这话是对宋玉说的。宋玉当然也是个笔力有如牛弩的诗人。他的“摇落”,千年而后,引起杜甫的无限悲慨。作者于刘过也一样。而“怅望千秋”下系一“去”字,亦可说是“持恨终古”。“啼鹃最苦”,是悲感的集中迸发。昔人状杜鹃啼声为: “行不得也,哥哥。”王船山《潇湘怨词》小序中云: “山中春尽,花落鹃啼……”。彊村题咏,谓为“字字楚骚心”,盖有深契焉。此处亦与船山同慨。当然,我们今天分析起来,其间有其本质性的区别。此语,承“怅望千秋去”的“去”字而来。盖言此去听一路啼鹃,其情之苦可知。说“啼鹃最苦”,当然是词人此时的感受。歇拍即紧承此四字而发。鹃声人语,一例断肠。那就只有让青山和地下的词客来听了。“断肠语”,当然包括鹃语和作者所为之词。“青山”,墓地; “词客”,墓中人,一例无知,词人竟要他(它)来听此断肠之语,亦足见满怀心事无从倾诉,与过拍所谓“不逢骞、广,心事更谁诉”,遥相呼应。盖作者之于龙洲,亦如龙洲之于骞、广。
彊村此词不独借访龙洲道人墓自抒其身世萧瑟之感,且为屈原、宋玉以下,直至刘过等历史上许多志不得伸,困顿万状,因而“持恨终古”的知识分子发出了震撼今古的不平之鸣。他痛愤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是不是戴上了一顶“儒冠”,成了一个知识分子,就活该这样?真令人深思。此词在结构上,层层折进,处处呼应; 愈折愈深,愈呼愈紧,从而形成了一个完整到几于无懈可击的艺术境界。王国维论辛稼轩《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谓为“语语有境界”。此词亦庶几近之。而语无虚发,字无虚置,亦正如王国维所说,实为学人词的极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