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于枢·念奴娇》原文赏析
八咏楼
长溪西注,似延平双剑,千年初合。溪上千峰明紫翠,放出群龙头角。潇洒云林,微茫烟草,极目春洲阔。城高楼迥,恍然身在寥廓。
我来阴雨兼旬,滩声怒起,日日东风恶。须待青天明月夜,一试严维佳作。风景不殊,溪山信美,处处堪行乐。休文何事? 年年多病如削。
词题“八咏楼”,楼址在今浙江金华市,原名元畅楼,南齐沈约出任东阳郡太守,“作八诗题于元畅楼,后人更名八咏楼。” (《金华志》)楼高数丈,南临婺江,登楼远眺,山光水色尽收眼底,素有“东南第一楼”之称,李清照有诗赞曰:“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题八咏楼》)鲜于枢仕宦浙江时登斯楼,亦为倾倒,豪气大发,登临之胜,怀古之思,遂一并凝聚笔端,发为词章。
上片摹写楼下江景。首句鸟瞰大江,大笔勾勒,突兀而入。“长溪”,指婺江。婺江自东南奔流而来,入兰江,汇钱塘,直奔东海。着一“长”字,有去不见首,来不见尾之壮观。“注”,灌注。形容江水奔流的气势。据过片“阴雨兼旬” 三句,首句乃浙中连日大雨,山洪汇注,春江汹涨的情状,气魄极大,与宋吴潜“长江万里东注” (《水调歌头》)名句可相媲美。“西注”,是婺江流向特点,中国江河多向东流,婺江却西北流,过兰溪方折东奔海。接下笔锋一变,以虚词“似”字领起下八字,眼前幻出一个神话意境:“延平双剑,千年初合。”按《晋书·张华传》载: 丰城有剑气冲斗牛。雷焕为丰城令,掘狱基得一石函,“中有双剑,并刻题,一曰龙泉,一曰太阿。”焕送一剑于华,一自佩。华“报焕书曰: ‘详观剑文,乃干将也,莫邪何复不至?虽然,天生神物,终当合一。’ ……华诛,剑失所在。焕卒,子 (雷) 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但见两龙各长数丈,光彩照水,波浪惊沸。词用此典,形容婺江双溪汇合的奇异景色。婺江由武义江和义乌江于城南交汇而成。八咏楼下水域就是汇合地点,故此处又称“双溪” (《名胜志》)。词人倚楼俯观,但见两江冲激交汇,白浪惊沸,水面陡宽,流而为一,瞬间产生了两龙交颈,双剑初合的怖人幻觉。词笔似真似幻,景色惊心动魄。四五句写岸景。金华“因山为城” (见《郡国志》) ,夹江两岸,逶迤连绵的南山北山,相峙而立。“溪上千峰明紫翠”,是实写。溪上千峰排列如画,“明”字着一亮色,点破偶晴之意,千峰翠色,新鲜欲流。“放出群龙头角”,是虚写。以群龙之峥嵘头角,形容千峰突兀槎牙的形状;“放出”,若言天公作美,收去沉闷的雨屏雾帘,放群龙显露头角一舒滞气。想象奇特,语带欢欣。从文意上说,“群龙”承双剑化龙而来,然造型中分明又铸入金华人文历史。金华山,古属道教名山,号“第三十六洞天”(唐杜光庭《洞天福地记》)。四围群山多洞,蛟龙藏焉。著名的风景胜地双龙洞,相传就是蟠龙用龙角撞开,洞口岩壁,至今悬有石型青龙黄龙放出的“头角”。词人想象中,天放霁色,两岸突兀峥嵘的千峰之巅,蟠潜的道山群龙,突然一起伸出头角。真是奇逸壮丽,鬼愕神惊。词人绘景,写貌摄神,质实意虚,别见一番机杼。欢欣惊诧之余,词人视线移向远方的江心沙洲,只见: 平林如云,潇洒出尘,春草似烟,飘渺微茫。笔下转生一种幽远深微的情韵。“极目”,明示远眺,因晴朗而视野格外开阔;“春洲”,点出时令,景点;回补前文,词意完全。“城高楼迥,恍然身在寥廓。”极言楼高入云,身在半空,“恍然”是人物惊愕的神思情状,结句以感叹语气落到八咏楼,倒推出词人自身,也为下片由景入情作了自然的过渡。
下片抒情。“我来”三句上接“身在”句。首以插叙兴起回忆,补充上片背景,状写江南雨季。金华位于金衢盆地,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暮春时节,大雨连月; 盆地四周,围峙仙霞、括苍、龙门诸山脉,雨季洪峰汇泻,江流水势湍急。词人生动地捕捉住了当地物候特征,加以形象描摹: 阴雨绵绵,一气连下十几天,天天刮猛烈的东风,溪滩水势暴涨,涛声怒起。“兼旬”、“日日”,从时间上渲染雨季之漫长,风声、雨声、滩声,从听觉上渲染风雨大作的声势,再冠以“怒”“恶(凶猛) ”等饱蘸感情色彩的形容词,把浙中雨季氛围刻划得有声有色。“滩声”之“滩”,指八咏滩,因此,“我来兼旬”云云又寓有登楼不遇,等待颇久之意,隐含一丝淡淡的遗憾。为什么遗憾呢?“须待青天明月夜,一试严维佳作。”原来他登楼而怀古人,想起了唐代诗人严维的著名诗句:“明月双溪水,清风八咏楼” (《送人入金华》) ,期待雨止天晴之夜,一试严诗的美妙意境。“须待……一试”的虚拟句式,在意念上将眼前的风雨滩声瞬间远推得杳无声息,虚生出一幅“青天明月夜”的画景,词人整个心灵喜悦地沉浸于恬幽宁谧的夜色中,默默品味着物我皆忘的纯美意境。如果说,“阴雨”三句富有阳刚之气,那么“青天”句则饶含阴柔之美。两者一刚一柔,一实一虚,各尽其妙。这是词人用笔错综处。接下词人说出自己登楼的会心感受:“风景不殊,溪山信美,处处堪行乐。”无论是雨中偶晴,还是兼旬阴雨,乃至严维笔下的晴夜,八咏楼的风景,浙中的溪山,都各有妙处,逗人留步。“风景不殊”和“溪山信美”,分别语出“新亭对泣”典故之“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和王粲《登楼赋》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句中,本意为纵览异乡美景而伤怀故土。词反其意而用,与“处处堪行乐”连结,披露了一种开朗乐观,随遇而安的旷达胸襟。不忧愁,不恋归,美在生活中,处处有欢乐。这是词人由八咏楼观景而领悟到的,也是他漫游大江南北壮丽山河所领悟到的人生哲理。词人是北方人,后移居杭州,老于钱塘,一生热爱山水之美,“敛风沙裘剑之豪,为湖山图史之乐” (元虞伯生赞语) ,词发出心声,行为心证。正是基于这种人生观,最后逼出一个疑问,兴起第二个怀古之思:“休文何事?年年多病如削。”休文,沈约的字。多病如削,谓多病消瘦。《梁书·沈约传》载:沈约陈情于徐勉曰: 年老多病,“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 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沈约多病消瘦,是仕途失意,郁闷成疾而致。其出守东阳郡 (金华) ,是满怀“解珮去朝市,被褐守山东”之外不得意的牢骚,所谓《登元畅楼八咏》,也充满了 “岁暮愍衰草,霜来悲落桐”之类的触景伤情诗句。“何事”,答案史籍明载,词人是知道的; 明知而故问,表现了词人对沈约为仕途所累的批判,矫健有力,积极向上。词人是个“与其长廷争是非,一语不合,辄飘飘然欲置章绶去,渔猎山泽间而后快” (清顾嗣立《元诗选》小传) 的豪杰式人物,厌倦仕途龌龊,寄情山水之间,常叹“我本山林人”,“何事著儒冠”,故对沈约多病深不以为然。“卒章显其志”,词借古人发端,以微含讽意的疑问句结束全篇,含蓄地表现了词人对仕途生活的否定态度,美景豪情之咏意,遂有着落。整首词主旨豁然鲜明。明杨慎评曰,结句“稍含微意,不专为咏景而发。”(《词品》卷六)正指此意,深中肯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