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点·金缕曲》原文赏析
舟次阳羡,寄怀圆淑
竟与卿卿别。睡昏沉、无端惊起,晓风残月。指点慧山刚在眼,触我胸怀郁结。且替尔、低声呜咽。妒此因缘真不耐,更何堪、已把佳期决。为击破,唾壶缺。
前宵欢会休重说。悄无眠、寻衾觅枕,冷都似铁。浪迹天涯归路远,独自怎生妥帖?况过了、小寒时节。香篆成灰华烛暗,坐孤舟、呕尽心头血。双鲤去,道饥渴。
光绪十一年(1885),孙点重游苏州,与友朋诗酒唱和,殆无虚日。“亦尝轻裘侧帽,放棹花丛。偶过张氏画舫,得晤侍儿圆淑。圆故家子,父早逝,母老不能治生产。圆乃出谋菽水,然非其愿也。母以乡人请,为论婚于无锡之某氏。婿非其人,且过中年,心哀之而不敢言。佳期渐近,泪数涔涔下。余既知其详,盖不解悲之何从也。因缀记相见时事,系之以词。” “天下有心人见之,当亦怜其遇而鉴余之痴也。” (《九回肠曲引》)这组词,共计12首,题作《九回肠曲》,并作小引以明本事。光绪十三年(1887),孙点到达日本东京,与日本诗人相聚,有好倚声之学者,“坐索余词”,于是将《九回肠曲》书之以赠,并云“蕲秘之勿示外人,为不佞护此风流罪过,是为大幸。”现在,选出其中二首,公诸同好。
这两首词,表达才子佳人间缠绵悱恻的感情,是词的传统内容。所不同的是兼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作者自云,《九回肠曲》 词,“天下有心人见之,当亦怜其遇而鉴余之痴也”。如果机械地划分,《水调歌头》重在怜圆淑之遇,《金缕曲》可鉴作者之痴。
“辛苦此樽酒,恋恋说华年。”圆淑父亲早逝,母老家贫,无以为生,被迫卖笑画舫。追忆少年时代,诉说不幸遭遇,连喝的酒也是辛辣苦涩的。有人可诉,当然是相互理解的知音了。此时碧空万里,清光普照,明月团圞, “有情天上明月, 加意一轮圆。”着意渲染,月光多情,独怜圆淑,亦为两人相聚庆贺。“说甚风流文采,且把悲歌慷慨,都付四条弦。”出语惊人,劈开才子佳人的风流文采,将悲歌慷慨付之激动的乐曲。这是突出圆淑的身世之悲。“纵醉近来少,拚更饮君前。”不是借酒浇愁,而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知音相会,一醉方休。上片是拟写圆淑的思想感情,身世之悲隐寓其中,相互知心溢于言表。
下片写诗人的感受与深情。“慎颦笑,思缱绻,可人怜,料应有恨、低头时取鬓花拈。”这是诗人眼里满含怨痛的弱女子的形象。圆淑的悲痛,既有生活贫穷、身陷青楼的一面,又有母命难违、“婿非其人”的不如意婚姻。词中细致刻划她外在的表现、内在的情思,还有“低头时取鬓花拈”的特有情态,描写之中透露了诗人的深情。“莫漫眉挑目语,生怕莺俦燕侣,未必有良缘。”倾心于她,眉目传情,但并不能成为“莺俦燕侣”的现实。“便不能真个,心恰落卿边。”即使不能双飞双宿,也是心相随情相连,无法解脱,萌发的痴情是无法遏止的。
孙点在苏州待了十天,与圆淑相聚九次。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圆淑被迫回无锡成婚,诗人也无精打采地离开苏州回来安故乡。当泊船宜兴(即阳羡)时,愁肠百折,填《金缕曲》写怀,成为《九回肠曲》中的最后一篇,结束了这件风流韵事。
“竟与卿卿别”,情意深深,竟然分别,更加沉痛。于是旅途之中,睡思昏昏,忽又“无端惊起” ,正当“晓风残月”。初见时,“有情天上明月,加意一轮圆。”分手了,劳燕分飞,余下一钩残月遥挂天边。正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举目眺望,无锡惠山(一作慧山)在眼前。无锡是圆淑的家乡,心向往之,然不能至,不禁“触我胸怀郁结。”圆淑回去,服从母命,与人成婚,但其婿已过中年,且 “非其人”,颇为不堪。郁结之悲,在于圆淑的遭际。“低声呜咽”,恨只恨这样的姻缘太不相配。但佳期已定,无可挽回。天各一方,相见无期。世上如此不平,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不相配的婚姻偏偏强扭而行。怎不叫人“为击破,唾壶缺。”义愤填膺,犹如象晋代王敦那样用铁如意击唾壶。据《世说新语》,王敦酒后,往往咏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用铁如意击唾壶为节,壶尽缺。”为与圆淑的分别,为她的不幸婚姻而悲愤,用“唾壶缺”这样的典故,其实是有偏颇的。这种用典,不过取其大意,仅仅表示激愤罢了。
上片为圆淑的遭遇愤,下片为自己的深情痛。“前宵欢会” ,今朝“寻衾觅枕,冷都似铁。”昨天的温柔,化为今天的冰冷。从此浪迹天涯,孤身一人,“怎生妥帖”?只能愁绪满怀,落寞寡欢。诗人与圆淑分别后,漂泊各地,直到远赴日本,都与圆淑之事有关。相遇圆淑,对诗人来说,确实是铭心刻骨。“况过了、小寒时节”,表示时令,写实,更显得清冷孤寂。整日枯坐,眼看“香篆成灰华烛暗。”香篆,指点燃香炷,烟雾缭绕上升,犹如篆文。香篆句表现了作者钓寂寞神态。苏轼诗云:“灯花结尽吾犹梦,香篆消时汝欲归。”(《上元夜赴儋府召独坐有感》)词作“香篆成灰”,正是欲归无路、相见无期之意。结语是“双鲤去,道饥渴。”愿有河中双鲤,携书前往,诉说我一路饥渴,以表相思之苦。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双鲤传书,“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其实,这不过是想象而已,不能相见,也不会互通音问。“舟次阳羡”,看着静静流去的河水,出现了“双鲤去”的幻想,也是触景生情。
《九回肠曲》是纪实之作,作者用词这种形式记下了这件“风流罪过”,不妨作唐人传奇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