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西江月》原文赏析

曹雪芹·西江月》原文赏析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梁,莫效此儿形状。

这两首“西江月”和另两首柳絮词,均选自曹雪芹的不朽巨著《红楼梦》(据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三月版校注本)。我国古典小说,历来是“文备众体”,词曲赋,无不可引入,而《红楼梦》在这方面尤为出色。读小说中的词,首先我们要注意到它的“代言”性质。它所直接代言的,是小说中的词作者,或曰“人物作者”,要表达他们的思想情感;但同时它又担负着为小说作者代言的职能,要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小说作者的理想和态度。其次,要注意到它的层蕴义。一般的词,大多只有状物和表意两层蕴义,亦即通常所说的“意内言外”、“情景交融”之类;但读小说中的词,还要追索其第三个层次,即小说作者的主观寄托。这种寄托,可以是关于作者自身的,也可以是关于小说创作上的,比如刻画人物性格,暗示人物命运和情节发展,等等;另外在艺术上,小说中的词首先说明的是“人物作者”的艺术造诣和美学风格,它并不直接反映小说作者的词艺风格和成就。判定它的是否成功,既要看它本身达到的境界,又要看它和“人物作者”的切合程度,以及与整个小说的格调是否和谐。所有这些,既为作词增添了难度,也为赏析附加了限制。

这两首“西江月”出现在《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她初入贾府,和贾母、王夫人、凤姐、迎春姊妹等先后厮见了,接下去要见到的就是那位将给她带来无限欢乐和痛苦,兴奋和悲哀的“混世魔王”贾宝玉。宝玉初次亮相,小说就黛玉眼中,把他的美好外貌描绘一番,然后写道:“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于是便引出词来。这是小说作者借“后人”之口,对贾宝玉的性格特征所作的概括评价,在书中有着特别重要的作用和地位。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这么样一个人: 他有着一副绝好的外表,“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如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满身珠光宝气,华贵异常。但他腹内却如一团茅草,似乎什么也不懂。他喜怒无常,歌哭无端,疯疯傻傻; 狂颠放纵,既不读书明理,也不留心世务,置社会舆论于不顾,一味我行我素。这样的性情和行径,必然给他个人和家庭带来严重后果: 富贵时,不知安居乐业,贫困时又受不了凄凉。青春年少便自断送美好前程,到头来潦倒终身,对家族、对邦国没一点用。这真是古今不肖的典型,天下无能的标本。在这里,曹雪芹自己和“后人”评价宝玉时所持的尺度显然并不一致。在“后人”看来,贾宝玉的所作所为,“偏僻乖张”,“无能”“不肖”,是反常的、变态的,是和当时乃至整个封建时代的道德标准格格不入的,因而这一个出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典型败家子,理应受到“世人”的诽谤;而曹雪芹却正是借此显扬贾宝玉独立不羁、不谐流俗的独特性格和对封建道德规范的叛逆精神。作者用这种寓褒于贬,“诽谤”之中见赞美的别致手法,造成一种奇妙神秘的效果,给人正面文章反面读的暗示,产生了悬念,加强了作品的艺术魅力。

从内容上看,前一首词着重揭示的是贾宝玉“行为”的“偏僻”和性情的“乖张”。上片就性情而言,归结为徒有一个“好皮囊”,中看不中用而已; 下片就行为而言,归结为遭众人“诽谤”,不容于世。这样就从整体上概括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后一首词则转入命运的揭示。上片主要就人物个人命运而言,指出他终究免不了凄凉,没有幸福可言; 下片由个人而及于家国,夸张地强调宝玉的“无能”与“不肖”,最后提出警戒,收束全词。两首词,由个体到全体,浅出而深入,具有自己的思路。作者之所以取这样特别“浅俗”的笔调,是因为他笔下虚构的所谓“后人”,实为俗不可耐之人,代表着世俗之见。所以这样的词不仅语言上平白浅露,甚至还有些粗鄙,构思上显得单调平板,没什么曲折。而笔墨之杂以嘲戏、词体之近乎“打油”,也呈露出作者愤世嫉俗的深意、冷嘲热讽的诗风。二词多用“矛盾”和对比的手法,突出贾宝玉玩世不恭的性格,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愁”要“寻”,“恨”要“觅”,已是大不可解,而又前缀“无故”二字,更加令人惊异不止。“通世务”是挽救“潦倒”的妙方,他却“潦倒不通世务”;“读文章”乃破“愚顽”之道,他却“怕读文章”。外表的“好皮囊”和腹内的“草莽”,“富贵”与“贫穷”,“乐业”与“凄凉”,都构成强烈的“矛盾”和对比的效果。而在更深一层上,作者曹雪芹的态度和世人态度以及读者所可能有的态度之间的矛盾和对比,也就不言而喻。

二词看去象是曹雪芹信手拈出的闲闲之笔,而在读小说时却不能等闲视之。它不仅在贾宝玉初次登场时以浓墨重彩勾画了他的形象,而且还为以后他个人命运的发展、家族命运的变化、无数喜怒哀乐事件的演出,埋下了伏笔。在这短短的两首词中,我们已能感受到贾宝玉人生的基调和命运的大致结局,大概不象续书所写的终于读经应举,得中高魁,“兰桂齐芳”,重延世泽,那样一幅值得“纨袴与膏梁”效仿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