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春·烛影摇红》原文赏析

《顾春·烛影摇红》原文赏析

听梨园太监陈进朝弹琴

雪意沉沉,北风冷触庭前竹。白头阿监抱琴来,未语眉先蹙。弹遍瑶池旧曲,韵泠泠、水流云瀑。人间天上,四十年来,伤心惨目。

尚记当初,梨园无数名花簇。笙歌缥缈碧云间,享尽神仙福。太息而今老仆,受君恩、沾些微禄。不堪回首,暮景萧条,穷途歌哭。

此词题为《听梨园太监陈进朝弹琴》。陈进朝历经乾隆、嘉庆、道光三朝,是宫廷梨园乐坊的琴师。因为弹得一手好琴,深受高宗(乾隆)、仁宗(嘉庆)的器重。道光年间,陈已垂垂一老,被放出宫外,领一点点“微禄”度年,暮景十分萧条。顾春和丈夫奕绘极擅音律。冒广生《天游阁集》附评曾提到她同丈夫“并马游西山,马上弹铁琵琶,手白如玉,琵琶黑如墨,见者谓是一幅《王嫱出塞图》”。有一回,奕绘购得古玉笛一支,夫妻共同吹奏,一起填词。奕绘先写成《翠羽吟》一阕,顾春作《十六字令》,云: “听,黄鹤楼中三两声。仙人去,天地有余青。”可知西林太清夫妇确是一对“知音”人,他们之邀请陈进朝来家作客,聆赏其美妙琴音是很自然的事。

“雪意沉沉”,落笔造境,先绘一幅茫茫灰空、将雪未雪的景象。朱德润《冬至》诗: “雪意屏山欲放梅。”司马光《冬日》云: “野迥山形秀,云疏雪意阑。”首句既点明听琴的时令,又设置了背景,为陈进朝的“暮景萧条”抹上一层暗淡的色彩。次句“北风冷触庭前竹”,除为陈进朝的出场进一步设景外,在修辞上可谓妙绝。“北”、“触”、“竹”都在入声;且这三字韵部相近,几于句内叶,且三字相间成句,诵读时凝涩遏响,与主客当时的心境极为和合。而北风强劲,不说“吹”,而用“触”,见得“庭前竹”受风摧动的真切,从而产生一种亲近效应,具象可感。奕绘当时写有同题《江神子》词,说陈进朝“借长吟,献规箴”、“戒荒淫”,最后被道光帝放出宫外。可见陈是一位很有气节的琴师。如果我们把他同“庭前竹”联系起来,说顾春在词首便有意用竹的耿直高节来象征这位“梨园阿监”,当不会是附会之辞。而“风触残竹”,“竹”、“烛”谐音,又令我们想起“风前残烛” 的形象,为下片的“暮景萧条”伏下一笔。这种融炼韵、炼字、象征、谐音等多种辞格于一言的艺术手法,若不是“词中圣手” (况周颐)是很难做到弥合无间、天韵自然的。三、四句写陈进朝的到来,只“未语眉先蹙”五字,便将陈内心的凄怨苦楚全部外化在面容上,使沉沉雪意、茫茫灰空与抱琴无言、蹙眉伤感的人相映衬,天意人情、环境心境融洽贴合。五、六句写陈的弹奏。瑶池,西王母居处的天池。“瑶池旧曲”,比喻陈当年在御前所弹奏的曲子。他的琴韵有风水之声,“清清泠泠”,使人有“愈病析酲” (宋玉《风赋》)之感。杜甫《行次盐亭》云“春郭水泠泠”,写的是水声。陆机《文赋》云“音泠泠而盈耳”,则又以水声比音声。所以下文明喻以“水流云瀑” ,说琴音一忽如行云流水,一下又似瀑布倾泻,缓促舒张、强弱柔劲、高低抑扬,无不中节合度。但是,陈进朝由于被放出宫,老境颓唐,因而发为音声毕竟是柔弱低抑之音多,而强劲高扬之声少。所以紧接以对比的手法为陈的遭际鸣哀: “人间天上,四十年来,伤心惨目。”奕绘《江神子》云: “三朝阿监一张琴,觅知音,少知音。牢记乾隆嘉庆受恩深”;而对于道光朝则写他“借长吟,献规箴”、“戒荒淫”,终于被放出宫外,不啻一居天界,一落人尘。

过片四句间用白描,写陈进朝在乾隆时期“享尽神仙福”的情景,照应“天上”二字,曲断而意连。作者善于捕捉有代表性的细节,只点出“名花簇拥”、“笙歌缥缈”便可见往昔繁华之一斑。“太息而今老仆”,尽管作者勉强唱出‘受君恩,沾些微禄”,但心中的凄凉悲思、郁勃不平之气却隐约可见。顾春这首词比较委婉含蓄,奕绘同题词对道光朝的指斥就很直露、冷刻。他一方面明写“牢记乾隆嘉庆受恩深”而不提道光; 另方面又指斥道光的“荒淫”不理国政,感叹陈进朝借琴曲规谏只是“空抱爱君心”。大约后来夫妻感到失之太露,所以在《听口口梨园太监陈进朝弹琴》题中,将“道光”二字挖去,修补为空白。(奕绘《明善堂集·流水编》)词末云“不堪回首,暮景萧条,穷途歌哭”,归结到眼前,对陈寄以无限的悲悯和同情。《晋书·阮籍传》 “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至,辄恸哭而返。”以阮籍的“穷途歌哭”来比喻陈的不同流俗、怨愤郁勃之气,使陈的个性进一步典型化,形象也更加鲜明。“不堪回首”四字,正是作者心弦对琴声的深切共鸣。

这首词没对音乐或弹奏技法作具体描写,却使读者如听金徽羽调,有无限苍凉之思,这正是诗人融入主体无限苍凉的身世之感。 郭则沄在《知寒轩谈荟》中评云: “太清生嘉、道间,其经眼盛衰已如此。盖自宣宗(道光)嗣祚”、“内忧外患,纷起迭乘,宫府萧然,迥非承平之旧矣。”郭评联系道光以降,国势日蹙对诗人心理定势的影响,是很有见地的。但如果没有诗人自己的身世之感,则家国之忧或者未能如许沉痛,听陈进朝的泠泠旧曲也未必能“知音”和共鸣。这身世之感便是祖父因文字狱的被赐自尽,使诗人一出生就成了“罪人之后”,不得不多年流落闽海并为奕绘府上的奴仆所收养。这种“半生尝尽苦辛酸” (《定风波·恶梦》),就是“知音”、“共鸣”的基础。黑格尔说: “声音和内在主体性(主体的内心活动)相对应。”有陈进朝的遭遇,始有陈进朝的琴音。而顾春与陈进朝的相似遭遇,使得顾春的主体性能够与琴音“相对应”,从而通过琴音与陈的心境相沟通,因此发而为词,物(遭际)、心(主体性)、音(琴)、言(词作)便臻于谐和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