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煌言·满江红》原文赏析
怀岳忠武
屈指兴亡,恨南北黄图消歇。便几个、孤忠大义,冰清玉烈。赵信城边羌笛雨,李陵台畔胡笳月。惨模糊、吹出玉关情,声凄切。
汉宫露,梁园雪。双龙逝,一鸿灭。剩逋臣怒击,唾壶皆缺。豪杰气吞白凤髓,高怀眥饮黄羊血。试排云、待把捧日心,诉金阙。
岳飞一阕《满江红》写得慷慨激烈,颇能激发人们的爱国热情。煌言此词既步岳飞原韵,又题作《怀岳忠武》,可见词人对岳飞其人其词极为仰慕。岳飞当年抗金,南宋半壁江山犹存;而煌言抗清,连南明几个很不象样的政权都先后覆亡,形势较岳飞时残酷严峻。词人随时都有遇险的可能,但他早置生死于度外。岳飞始终是词人的榜样。煌言梦忆西子湖,不是那绿杨堤岸,也不是那滟潋晴波,而在“高坟武穆连忠肃(即于谦),参得新坟一座无”(《忆西湖》)。当他被捕将解送杭州,所作《甲辰八月辞故里》诗云:“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素手分三席,拟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明确表示以岳飞为师,誓死报国。这首词虚写怀岳飞,实写抗清复明之情怀。
屈指算来,从明太祖建都南京到崇祯亡于北京,将近三百年。虽然福王等又在南方建立几个政权,但仍挽救不了覆灭的命运,这比起北宋亡后,南宋还能支撑百年之久,则更为可悲。“恨南北黄图消歇”,“黄图”指版图,“黄图”前又着“南北”二字,分明道出南明小朝廷的灭亡。“恨”字下得极重。岳飞说“臣子恨,何时灭! ”词人之恨极深,恨明亡,恨清兵的入关,恨南明朝廷的腐败,也恨自己未能灭清复国。即便在最不利的情况下,词人也始终保持孤忠大义之节,冰清玉洁之质,决不屈膝投降。“几个”、“孤忠”,言其时抗清力量的单薄,也唯其单薄,才更显出词人“冰清玉烈” 品质的高贵。赵信,以相国降汉,汉武帝封他为翕侯,又以击匈奴有功,益封,后以右将军击匈奴,兵败而降,匈奴筑城居之,其城即“赵信城”。汉武帝时李陵提步卒五千,遇匈奴主力,所杀过当,救兵不至,矢尽道穷而后降。据《大同府志》载,李陵台在府城北五百里,台高二丈余,盖李陵不得归,登此以望汉。赵信、李陵均为降将,又均因兵败而降。作者《李陵论》指出:“迨矢尽力竭而后降,志亦大哀也。夫陵之罪在不能死耳。与弃师辱国者稍有间,与事仇噬主者更有间矣。”煌言一腔正气,时时以苏武自励,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清兵长驱入关,由北而南,明朝又已灭亡,其势锐而难挡,明朝将领兵败而降者必然不在少数。因此,分清不得已而降者与“弃师辱国”者、“事仇噬主”者之间的区别至关重要,因在降将中不乏眷恋故国、不忘故国者,他们与那些主动卖国求荣的败类毕竟不同。《李陵论》又说:“陵于子卿之归国,缠绵反复,赠之以诗,而曰陵之罪上通于天,其亦可哀也。”李陵的自责自愧自悔也颇能反映相当一部分降清明将的心理,只要这些人良心未泯,复明就并非没有一点希望。其诗《有所思二首》之二云:“寄语居夷诸将帅,秋风万里待归航。”所谓“居夷诸将帅”,当主要指这些兵败而降的将领。“羌笛”、“胡笳”,汉唐时胡人乐器,隐指山河易主。雨中月下,羌笛胡笳之声,隐隐约约流露出“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情,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又分明是这些“居夷诸将帅”在倾吐国破家亡的哀痛。
梁园,即兔园,为西汉梁孝王所筑,园中有山有池。汉宫、兔园,换头二句说汉朝 (实为明朝)帝王旧宫旧苑蒙露覆雪,已非昔日可比,意略同词人另一首《满江红》所云“驼酥羊酪,故宫旧阙”,喻国家被敌占领。更令人痛心的是南明几个帝王也相继谢世。“双龙”,当指唐王朱聿键(隆武帝,1646年在长汀被杀) 及桂王朱由榔(永历帝,1662年在昆明殉难) ;“一鸿”,似指鲁王朱以海(1662年死于金门) 。“逋臣”,即逃亡的臣子,君主都死了,残生的臣子每念于此,就不能不象晋代的王敦那样,一边吟咏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边以如意击唾壶为节,以至壶边尽缺。李白《玉壶吟》云:“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张元干《石州慢·己酉秋吴兴舟中》亦云:“唾壶空击悲歌缺。”煌言用此典抒写其壮志难酬的情怀。“怒击”之“怒”,使我们想起岳飞怒发冲冠的形象。末四句,则是词人壮心的具体内容。“豪杰气吞白凤髓,高怀眥饮黄羊血”,与岳飞词“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同一机杼。“白凤”、“黄羊”,喻清廷清军。“气吞”、“眥饮”,甚有气魄。辛弃疾《永遇乐》曾用“如虎”来形容“气吞”。《项羽本纪》鸿门宴一节,记樊哙以盾撞倒卫士,径入项羽军帐,头发上指,目眥尽裂,项羽赐卮酒,哙一饮而尽。“眥饮”出此。面对势力强大并已控制了大局的清廷,煌言如此藐视它,并恨不得食其髓、饮其血,这是何等的胆略! 古人将皇帝或朝廷喻为日。浮云蔽日,常用以形容朝廷短暂受到乱臣贼子之蔽。词人决心排除浮云,让红日再现,使江山重回明朝手中,为此,他将捧上一颗忠心,有朝一日,他将重回朝廷表白自己一片忠诚。歇拍所写,与岳飞“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异曲同工,有一种激动人心的力量。
此词上片哀痛山河变色,申明孤忠大义、冰清玉洁,虽沉郁但情调一点也不低弱。“赵信城边”数句,哀婉凄切,想来当时“居夷诸将帅”读之恐难不下泪。下片壮怀亢奋,激烈昂扬,慷慨悲壮。其情其词,直逼岳飞原唱。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岳词说:“千载后读之,凛凛有生气焉。”今天我们读煌言此词,不也同样觉得凛凛有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