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晞颜·满庭芳》原文赏析
和赵仲敬咏雪
剪水飞花,裁冰作絮,龙宫不管严寒。斜侵风帽,吟鬓忽衰残。谁念梁园倦客?黄金尽、作赋才悭。飘流久,寒欺敝褐,犹事马蹄间。儿时曾纵猎,呼鹰野外,落雁云端。猛呼酒霜鞴,湿遍红鸳。倚马酣歌秦妓,紫貂暖、不上裘船。今迟暮,翩翩孤剑,寂寞度桑干。
咏物,是词中最常见的题材之一,也是最难以写好、写出特色的题材之一。宋代张炎论咏物说:“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词源》卷下)也就是说既不能局限于状物,又不可过于放纵思路,妙在不即不离之间。这的确很难把握。朱晞颜这首《满庭芳》咏雪词,写法颇为特别。除一起三句正面咏雪外,全篇不仅无一“雪”字,而且无一笔一墨形容飞雪、积雪。词人注意力全部倾注在雪中之事、雪中之人、雪中之我,客观上使人觉得:在词人所展示的氛围中,无一时不飞雪漫天,无一处不积雪遍野。借人事咏物,是这词的特点。同时我们也不妨说,这是一首借咏雪抒写自已宦游飘泊生涯的词。
上片首三句形容雪神造雪。雪的原材料是“水”和“冰”,故词人想象制造者必居于龙宫。造雪而曰“剪”、“裁”,则雪神是以“水”和“冰”为布帛了。南宋词人楼槃咏梅花,曾有“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霜天晓角》)的句子。楼词是以冰雪造花,朱词则是以冰水造雪,也算是巧妙各有不同吧。“飞花”、“作絮”,以花絮喻飞雪,避免直露的说法。起三句己写尽漫天飞雪,以下引出风雪中人。“斜侵风帽”句没有主语,谁“斜侵”?自然是飞雪。词人的鬓发衰残,也就是变白。古人形容白发常常说“满头皆飞雪”。鬓发衰残,当然也是暗示飞雪。而中间又有一“忽”字,不免使人猜测,是斜侵的大雪染白了词人的鬓发呢?还是词人伫立于风雪之中,愁绪丛生,象当年伍子胥一样忽然间愁白了鬓发呢?总之忽然间词人帽子白了,鬓发也白了。“谁念梁园倦客?黄金尽、作赋才悭。”稍稍撇开咏雪,承前二句而下叙述自我遭遇。梁园客,汉代梁孝王筑梁园,广邀宾客游赏。当时许多著名文人如司马相如、枚乘、邹阳等,都是梁园中的座上客。黄金尽,则是用战国时期苏秦入秦国以连横之策游说秦王的典故。《战国策·秦策》记载:“苏秦始将连横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词人自喻是依人而食的梁园之客,而且当此风雪严冬,宦游之情已然倦怠,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怅然若失的孤寂感,“谁念”二字流露了词人空虚惶惑,企盼关怀的独特心境。内心既已如此,身外又如何呢?随身携带的干谒金银已经用尽,贫困潦倒之中,文思也大不如从前,已是江郎才尽。人也老了,心也倦了,钱也没了,才也尽了,凡此种种,自然要逼出归隐的话头。“飘流久,寒欺敝褐,犹事马蹄间。”歇拍笔锋陡变,“犹事马蹄间”五字笔重如山。词人运用欲擒故纵的手法,既已描写了内外交困的境遇,还又加上两笔,飘流客游已久;而且粗布衣衫已经破败,不敌风寒,造成归隐势在必行的势态,似乎词人就要高歌“归去来兮”了,但恰恰相反,这位不幸的词人迫于环境,仍然奔走于马前马后,不得不与达官贵人周旋。
上片由咏雪开端,放笔写去,在一腔勃郁不平之气的驾驭下,竟然把自己的不幸境遇也写了进去。奇峰突起的歇拍不啻是给这种境遇打上了一个又粗又重的感叹号。下片作雪中畅想,回忆自己少年时代的雪中豪举,壮年时代的纨袴风度,再以对比的手法衬出今日的悲凉。“儿时”,泛指少壮时期。词人回想少壮之日,遇此风雪,曾纵马行猎,在空阔的野外,呼唤猎鹰追狡兔,引弓射落高飞云端的大雁。这是何等自由、何等豪迈的气概!《史记》记载,秦丞相李斯被秦二世腰斩于咸阳,临刑前,李斯对其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平?”可见雪地行猎,成了自由生活的象征。词人当然还不至于被夷三族,但身不由己客游在外,当年纵马呼鹰的往事自然成了美好的回忆。越是凄凉,越是难忘。霜鞴,鞴是用皮革制成的臂衣,披挂于两肩,保护左右臂。红鸳,指绣有图案的鞋子。“猛呼酒霜鞴,湿遍红鸳”二句是说,少壮时代的词人身穿臂衣猎装,两肩积满了白雪。词人振臂呼喝,雪中痛饮;由于在雪地里来回奔跑,鞋子上下湿透。“倚马酣歌秦妓,紫貂暖、不上裘船。”裘船,指裘皮大衣,即前句之紫貂裘衣。关中一带称衣襟为船。不上船,不把衣服穿上,仅仅披于两肩。此二句所写之事,似已不是少年行径,而是成年纨袴公子的风流之举。身披貂皮大氅,牵马携妓,饮酒酣歌……飘逸极了,痛快极了,哪里有丝毫不幸的影子?想不到这又是欲擒故纵,欲抑先扬,写到最痛快之处,悲凉也随之而来:如今已经衰老迟暮,不复少年风采。只是携带着孤剑踽踽独行,为了生计而不停地客游,渡过桑干河又不知寄身何方。再也没有秦妓,没有骏马,没有貂裘美酒,只有寂寞永远相随!这首词章法颇为奇特,一起一伏,一抑一扬,层次井然有序。题目是和友人咏雪,其实是借雪起兴,说尽一生心事。另外,此词与宋遗民词人周密的《高阳台·送陈君衡被召》许多地方字面相似。如朱词“斜侵风帽”,周词有“尊前茸帽风欹”;朱词“谁念梁园倦客”,周词亦云“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朱词“倚马酣歌秦妓”,周词上片:“秦关汴水经行地,想登临、都付新诗。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姬”等等。周密一度曾是元初词坛的盟主。朱晞颜时代与周密相去不远,有意识或无意识受其影响,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