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有壬·水调歌头》原文赏析
胭脂井。次汤碧山教授韵
他山一卷石,何意效时妆。天生偶然斑驳,兰麝不能香。甃作陈家宫井,浇出后庭玉树,直使国俱亡。故邑久眢废,陈迹草茫茫。叹人间,才璇室,又阿房。丽华鬒发如鉴,曾此笑相将。一旦江山瓶坠,犹欲夫妻同穴,甚矣色成荒。五色补天缺,万世仰娲皇。
胭脂井的故事,见于《陈书·后主纪》。后主祯明三年(589),隋兵进攻陈国都金陵(今江苏南京),已入台城;后主闻兵至,从宫人十余出后堂景阳殿,“自投于井,冀以苟生”。《南史》记此事更为生动,说后主逃于井,“军人窥井而呼之,后主不应;欲下石,乃闻叫声。以绳引之,惊其太重,及出,乃与张贵妃、孔贵人三人同乘而上”。井在景阳殿,因称“景阳井”或“景阳宫井”,成为亡陈的历史见证。它又称“胭脂井”。李白《金陵歌送别范宣》“天子龙沉景阳井”句,清王琦注云:“其井有石栏,上多题字。旧传云栏有石脉,以帛拭之,作胭脂痕。或云石脉之色类胭脂,故云。”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五则说:“井有石栏,红痕若胭脂,相传云后主与张、孔泪痕所染。”这自然是出于后人的好奇增饰,却也赋予这一古迹以香艳的色彩,恰符合陈后主“溺于嬖宠,惑于酒色”(《资治通鉴·陈纪》章华谏后主语)的情境特征。
词咏胭脂井,即从井栏的胭脂色石入手。起四句谓砌作井栏的石头之鲜艳颜色本自天生,并非有意趋慕妇女时妆而作此点染,也不会去惹上化妆品的兰麝香气。起首即为胭脂石树立高标格,有如苏轼《红梅》诗所云“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首句熔铸《诗·小雅·鹤鸣》“它山之石”与《礼记·中庸》“今夫山,一卷石之多”而成。“卷”通“拳”,“拳石”言其小。但是此小小山石,一旦被移入陈宫,砌成井栏,可就不得了了——“甃作陈家宫井,浇出后庭玉树,直使国俱亡”,俨然成为亡陈的祸首!“后庭玉树”,据《陈书·后主张贵妃传》后附史臣所云,“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分部迭进,持以相乐。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大指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陈后主以荒淫失国,后世遂指《玉树后庭花》为亡国之音,如杜牧《泊秦淮》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词就山石变成井栏、井水浇出后庭玉树、《玉树后庭花》之曲导致陈氏江山断送之事,节节递进,构成山石罪状,亦具巧思。而细细体味,其中“甃作陈家宫井”二句,作者实已替胭脂石暗中开脱。盖“甃作”、“浇出”,事由人做,“直使国俱亡”也是唯人自召。井石虽有牵涉,实无责任。正如《红楼梦》中宁国府内虽是乌烟瘴气,但府门前那两个石头狮子还是干净的。这点意思,词的开头“何意效时妆”云云亦已埋下伏笔了。断案既明,过拍乃转写现场观感:“故邑久眢废,陈迹草茫茫。”历时七百多年,不但兴亡事已成陈迹,宫井也已荒废(眢,井无水也),没入草莱之中,徒留教训于后世,不言感慨而感慨自见。
换头深入探索荒淫误国的规,律。《三国志·魏书·杨阜传》载,魏明帝既新作许宫,又营洛阳宫殿观阁,杨阜上疏谏曰:“桀作璇室、象廊,纣为倾宫、鹿台,以丧其社稷,楚灵以筑章华而身受其祸,秦始皇作阿房而殃及其子,天下叛之,二世而灭。夫不度万民之力,以从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也。”词云“叹人间,才璇室,又阿房”,似即举杨阜疏文引例之一首一尾以概括历代奢侈亡,国情事及其讽谕主意。一“才”字,一“又”字,并非虚下,点明那些亡国之君并不会接受前代的教训,覆辙之车,依然前后相继。词这样写,矛头自然又落在陈后主的身上。《陈书·后主张贵妃传》后史臣又云,后主“于光照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阁高数丈,并数十间,其窗牖壁带悬楣栏槛之类,并以沉檀香木为之,又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帘,内有宝床、宝帐,其服玩之属,瑰奇珍丽,近古所未有。……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仙阁,并复道(天桥)交相往来。”物质生活既如此奢侈,精神生活之淫靡,则已如前文所引述。词以璇室、阿房代指其前者(阿房宫之奢丽,见杜牧赋),以“丽华鬒发如鉴,曾此笑相将”代表其后者,笔墨简省而内容包孕颇丰。后主所宠张贵妃名丽华,史称其“发长七尺,鬒黑如漆,其光可鉴”。“曾此笑相将”,“此”字承上璇室、阿房以指陈宫中之三阁,“笑相将”三字,说尽帝、妃于阁中多少欢娱逸乐情事。而乐往悲来,也逃脱不了前朝荒淫失国的历史命运。“一旦江山瓶坠,犹欲夫妻同穴”,话头又回到了胭脂井。“瓶坠”巧用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瓶沉簪折知奈何”,复点出“井”字。“夫妻同穴”即指帝妃相偕入井,比之阁中“笑相将”时滋味如何?讽刺之意藏于字里行间。到这个节骨眼,“入井”不是陈后主战败殉国的悲壮行动,而是他荒淫失国的可耻结局。“甚矣色成荒”,是对他一生的最恰当的考语。《书·五子之歌》云:“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孔安国传:“迷乱曰荒。色,女色。”陈后主所犯者何止此一端,其亡也宜矣。
词最后云:“五色补天缺,万世仰娲皇。”又说到作井栏的胭脂石,以回应开头。这天生色彩斑驳的一拳石,应该是被女娲氏用以补天的,却被带到这“温柔富贵之乡去走一遭”(《红楼梦》第一回说青埂峰下顽石语),作了宫井石栏,成为亡国的见证。“补天”与“亡国”,出入极大,其中亦有作者的寓意,盖举出正面的目标以伤其不能至,这意思还是可以摸得着的。但就词的艺术性而言,一结似觉生硬,这可能因为是和韵之作而为韵字所拘,无法斡旋的缘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