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春霖·木兰花慢》原文赏析
江行晚过北固山
泊秦淮雨霁,又灯火、送归船。正树拥云昏,星垂野阔,暝色浮天。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梦醒谁歌楚些,泠泠霜激哀弦。
婵娟。不语对愁眠。往事恨难捐。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
此词,谭献《箧中词》置于《浪淘沙》(云气压虚栏)与“癸丑三月赋”的《踏莎行》(叠砌苔深)之前。于《浪淘沙》,谭献谓“郑湛侯为予言:此词本事盖感兵事之连结,人才之惰窳而作。”于《踏莎行》,则谓“咏金陵沦陷事。此谓词史”。玩其意,当与《浪淘沙》之作同时,内容亦相近。盖太平天国事发,南京已见烽火,但尚未为其所攻占。
词题为《江行晚过北固山》。北固山,在江苏省丹徒县北。下临大江,与金、焦二山并称京口三山。其势险固,因以为名。梁武帝登望,谓“此岭不足固守,然于京口实乃壮观”,乃改曰北顾。上有龙王庙,为宋韩世忠伏兵截击金兀术处。
杜牧有过一首著名的七绝:《秦淮夜泊》。那是一个月夜。此词写泊舟秦淮,也是一个月夜。起调,“泊秦淮”句与“又灯火”句,对换位置,形成峭拔之势。盖言秦淮客舟于两岸灯火中归泊,正值雨霁。以下写江上所睹之晚景,而以“正”字领起。“树拥”句,出杜甫《返照》“归云拥树失山村”,写岸上的山。“星垂”句,出杜甫《旅夜书怀》“星垂平野阔”,写岸上的平野。“暝色”句,写江间。杜甫《登岳阳楼》:“乾坤日夜浮。”苏轼亦有句:“江远欲浮天。”天影在水,暝色浮于水,亦即浮于天。“芦边”,“归船”所泊之处。杜甫《秋兴》:“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此正暗逗“月影”。而“夜潮骤起”,则为月影之“晕波心”、“荡江圆”蓄了势。晕,日月傍气。月在波心,波心自为其傍气所环绕。江长而月圆,月荡江心,故江如欲圆,而月亦益伟。如夜潮不起,则“荡”失其据。此出姜夔《扬州慢》:“波心荡,冷月无声。”而境界全异。姜词写其轻摇,写其“无声”;此则写其急荡,写其形变,而“无声”之意亦寓其中。当月影于夜潮“晕波心”、“荡江圆”的时候,作者已陷入一片梦思。过拍乃写“梦醒”时之所闻。“楚些”,以《楚辞》中带“些”字句的篇章如《招魂》而得名。凄清的“楚些”,和以霜风激发的“哀弦”,迸入词人的耳里,自不能不荡起无限的悲感。“泠泠”,风声。“哀弦”,一作“湘弦”,与“楚些”对,意亦更富,或更为可取。秦淮河,源出江苏省溧水县东北,西北流至南京,横贯城中。西出三山水门入长江。旧时南京之歌楼舞馆,骈列两岸,画舫游艇,纷集其间,夙称“金陵胜地”。“梦醒”、“泠泠”句,正与“泊秦淮”句遥相呼应。鹿潭于词,曾慨然自谓:“欲以《骚》经为骨,类情指事,意内言外,造词人之极致。”于此,或亦可探其消息。当然,不止于字面而已。
换头“婵娟”,承“月影”而来,语出李商隐《霜月》:“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此以代月。“对愁眠”,出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月“不语”与“愁眠”的词人相对;“愁眠”的词人自亦无言与月相对。真是相对两无言。然在词人,“不语”正是有语而惜无人与说耳。“往事”句,承“不语”句而逗出“看莽莽南徐”以下十三字。什么“往事”?什么“恨”?词里没有明说,也不必明说。“看莽莽”以下十三字,实际上就答复了这个问题。“莽莽”句与“苍苍”句为互文,就是说:南徐北固,莽莽苍苍。“南徐”,今江苏镇江一带,“北固”即属其地。大小对举,而以“如此山川”四字概括,不尽感喟。这是写战云密布之状。“钩连”句,出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千寻铁索沉江底,一片降旛出石头”。盖天堑长江,亦已“不足固守”。“任排空”句,正写其无可固守之状。玩“任”字与“自”字,当亦有感于“兵事之连结,人才之惰窳”而发。“寂寞”句,出杜甫《秋兴》“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鱼龙已经睡稳,不能唤起与语;一片伤心,只好付之秋烟,化为渺茫了。读至此,真令人黯然。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谓此词“芦边……月影荡江圆”、“看莽莽南徐……伤心付与秋烟”,“精警雄秀,造句之妙,不减乐笑翁”。“芦边”以下十四字,可谓精警;而“看莽莽”以下三十九字,则可谓雄秀。乐笑翁(张炎)往往有其精警而无其雄秀。沈祥龙《论词随笔》谓“唐词分二派:太白一派,传为东坡,诸家以气格胜……;飞卿一派,传为屯田,诸家以才华胜。”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谓鹿潭《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徐珂《近词丛话》谓鹿潭词较之项莲生、许海秋诸人,“尤婉约深至”。“芦边”等语,可谓“婉约深至”,亦“颇有境界”,乃近于白石、玉田,“以才华胜”;而“看莽莽南徐”等语,则可谓“雄深雅健”,于东坡,稼轩为近,乃“以气格胜”。并而观之,则可谓兼才华,气格而有之。
这是鹿潭壮岁之作,标志着他在词创作上的成熟。词的上片,写江上晚行所见所闻。由醒而梦,由梦而醒。无穷感慨,即寄其中。正如昔人所评:“沉而姚”,“曼而不靡”;下片,直抒所感,亦如昔人所评:“直而致”。词题为《江行晚过北固山》,从字句上看,于北固山,落墨甚少;但从其所感来看,皆因北固不固而发。故谭献于全词,谓为“子山、子美,把臂入林”,盖拟之庾信、杜甫之诗。这当然反映了谭氏思想上的局限;然鹿潭为词,志在风骚庾杜,于唐宋词人所取甚广,亦诚如徐珂所云:“流别甚正,家数颇大。”至其于“咸丰兵事”所持观点,自不足取,无待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