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兆骞·念奴娇》原文赏析

《吴兆骞·念奴娇》原文赏析

家信至有感

牧羝沙碛。待风鬟、唤作雨工行雨。不是垂虹亭子上,休盼绿杨烟缕。白苇烧残,黄榆吹落,也算相思树。空题裂帛,迢迢南北无路。

消受水驿山程,灯昏被冷,梦里偏叨絮。儿女心肠英雄泪,抵死偏萦离绪。锦字闺中,琼枝海上,辛苦随穷戍。柴车冰雪,七香金犊何处?

词人远谪塞外,忽得家书,低回往复,百感交集,蘸墨和泪,写成这首情真语挚的思乡怀人之什。于凄清中具豪放之致,伤感中挟风云之气,是真景物,真感情,具有感人至深的艺术力量。全词运用鲜明的对比手法,给人以强烈的感受。上片以塞北的荒凉与江南的繁华对比,以突出其谪戍生活的艰苦,不言离愁别恨,而愁恨之情毕见。下片以梦境的温存与现实的残酷对比,以抒发其两地相思的深厚感情,不言信誓旦旦,始终不渝,而一生相守、九死不悔的坚贞意志,自然流露了出来。是善于言志、善于抒情者。

词的上片,写谪居生活之苦。“牧羝沙碛”二句,是开端,是第一层意思。它以苏武之牧羊北海,比喻自己的远戍宁古塔,说明自己的谪戍荒外,是罚非其罪的。可谓善于为自己解脱,善于为自己占地位。接着又以戍所的层冰积雪,堕指裂肤,对比江南的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隐约地表达某些渺茫的希望。这里是以 “风鬟”代妇女,“雨工”代司雨之神。典出唐李复言《续玄怪录》。言李靖射猎山中,阴晦迷路,借宿一朱门大第中。夜深,老夫人以二子皆出,而行雨符到,要求李靖代为布云施雨。靖按照她的嘱咐行事,果然雷霆起于足下,俄顷雨毕。这是说,只有待人唤取布云施雨,才能改变环境。自然这是幻想,是现实生活中决不可能出现的事,然而它却反映了词人急欲改变生活环境的心态。“不是垂虹亭子上”五句,是铺叙,是第二层意思。它以故乡的垂虹亭对比塞外的宁古塔。垂虹亭在词人的故乡吴江,是明写。它“前临具区,横截松陵。河光海气,荡漾一色,乃三吴之绝景”(《吴郡图经续志》卷中),王安石有 “他时散发处,最爱垂虹亭”(《送裴如晦宰吴江》)的诗,姜夔有“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庆宫春》) 的词,说明它是文人墨客所向往的地方。宁古塔,是暗写。据《研堂见闻杂记》说,当时它是 “重冰积雪,非复世界”,两地的自然风光,自然是不可比拟的。词人撷取“绿杨烟缕”,作为江南景物的特征,那里曾经是他和夫人游目骋心的地方; 而现在呢?极目萧条,只好把“白苇黄榆”当作生长南国的“相思树”了。一个“休盼”,一个“也算”,把词人那种无可奈何之情,在字里行间流露了出来。既以自慰,亦以慰人,用心良苦,概可想见。“空题裂帛”两句,是第三层意思,也是上片的结语。它既要收束上片的语意,又要为下片的过渡,留有发挥的余地,所以要有“住而不住”之势。词人曾经把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写在帛书上,想寄往伊人所在的江南,然而“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真是“相思欲寄无由寄”啊。这与晏珠的“欲寄采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蝶恋花》),是同一艺术构思。以上三层意思,对他长期的谪居生活,字面上虽然没有出现一个“苦”字,但其墨光所射,处处表现了词人无法排遣的苦况、苦味、苦情、苦境。

下片写两地相思之苦,分为四个层次来写。“消受水驿山程”三句,把现实和梦境结合起来。眼前的现实,是要忍受“水驿山程”的羁旅之苦,“灯昏被冷”的孤独之苦; 而夜来的梦境,却偏偏有许多叨叨絮絮的儿女之情,叮咛之语,大有“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岑参《春梦》)的共感、共识。这 “叨絮”二字,包含着多少过去的柔情蜜意,今天的离愁别恨,未来的美好憧憬。词人把时间上的去、来、今,压缩在片时的“梦里”,艺术容量显得特别的大,给了读者以充分的想象的空间。词贵意多,词贵含蓄,这一句之所以特别感人,正是因为它着墨不多,而内涵十分丰富。“儿女心肠英雄泪”二句,是进一步深化他们之间离愁别恨,“儿女”和 “英雄”乍看起来是对立的,是互为冰炭的,不是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吗?但细看起来,这里的 “心肠”和 “泪”,不是分属于“儿女”和“英雄”的,而是合指的。事实上也是如此,项羽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也有“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儿女之情;刘邦是“威加海内”的英雄,也有“羽翼已成,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的“儿女心肠”。所以这两句是说,儿女离别之情,英雄失意之泪,一直在困扰着自己,折磨着自己。“锦字闺中”三句,写妻子身在天涯,心随穷戍,任何外力也破坏不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它既点明了 “家信至”的题意,又具体地说明他的妻子象苏蕙一样,把情真意挚的回文诗织在锦上,寄给了谪居流沙的丈夫窦滔。用典恰切,自然浑成,符合张炎提出的“体认着题,融化不涩” (《词源·用事》)的美学原则。“琼枝”,即玉树、琼树,通常用以比喻美好的人物。李商隐《送千牛李将军赴阙》诗云:“照席琼枝秀,当年紫绶荣”,就是以“琼枝”比喻李将军的美好风姿,这是说谪居海上的“罪人”,在他妻子的眼里仍然是“玉树”,是“琼枝”,因而总是辛辛苦苦地在梦魂中度阡越陌,追随他到这绝塞穷戍来。这是词人写妻子对他的生死相恋的感情。结句以“柴车冰雪,七香金犊何处”,写自己对妻子的怀念。“柴车”,是简陋的车;“七香金犊”,是华贵的车,是用多种香料涂饰过的、让金黄色的小牛驾着走的。曹操《与太尉杨彪书》有“今赠足下四望通幰七香车二乘” 的话,韦庄《延兴门外作》有 “芳草五陵道,美人金犊车”之句,言词人在戍所看到的只是在冰雪中行走的极其简陋的柴车,而那种华贵的美人乘坐的车儿在哪里呢?词甚含蓄,耐人玩味。明为思人,而偏说华贵的车,这正是沈祥龙所说的“意不浅露,词不穷尽,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 (《论词随笔》) 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