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献·九张机》原文赏析

一张机，绿纱窗外夜星稀。虫声四壁秋如水，停梭不语，玉人心事，惟有一灯知。

两张机，织成素练已秋时。方花砧捣梧桐下，萧郎天末，夜深刀尺，先与作寒衣。

三张机，巧翻花样要新奇。银河络角兰房夜，输他织女，一年一度，相见及秋期。

四张机，凤梭抛掷疾如飞。朝朝暮暮和愁织，寒丝凝雪，织来易尽，难尽是愁丝。

五张机，回文织就锦中诗。苏娘玉手封题好，殷勤寄远，万言千语，都是说相思。

六张机，金钱卜取盼郎归。流黄欲织无心绪，慵投龙杼，泪挥中妇，明月照罗帷。

七张机，红蕤枕冷夜眠迟。银釭照影当窗织，鸳鸯锦就，展来细玩，愁见一双飞。

八张机，妾身惟愿作花枝。花枝织上吴绫艳，裁成衣服，被郎著取，朝夕不相离。

九张机，万丝织罢更千丝。丝丝尽是缠绵恨，寒闺灯火，声催札札，肠断五更时。

《九张机》是北宋出现的一种新曲调。曾慥编《乐府雅词》，收录无名氏所作两组。这种新调，可能是文人仿照民间歌曲创制。敦煌俗曲中有《五更转》、《十二时》等定格联章的曲子，以一种定格曲式反复吟唱，或叙述故事，或抒写情怀，每首都以序数加词题开头起兴。《九张机》吸取了这种形式，从“一张机”唱到“九张机”，如曾慥所言：“凭戛玉之清歌，写掷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传情。”(《乐府雅词》)除宋人无名氏所作两组外，后人罕有仿作者。秦云此作，大抵仿宋人，集中抒写织锦妇女对远行丈夫的无穷思念。九首词前后联贯，层层深入，并采用谐音双关、设喻比拟、联想象征、渲染夸饰等民歌的表现手法，把离情相思写得缠绵悱恻，哀艳感人。

第一首在这组词中起着提挈的作用。它交代了环境(“绿纱窗”)，时间(“夜星稀”)、季节(“虫声四壁秋如水”)。然后转过笔锋写处于此时此境的人和情。先写人的静态(“停梭不语”)，读者从这样的举止中感受到她之所以中断劳作、恹恹无言，必有沉重的心事。可是，下文却不直接回答读者的悬念，只是含蓄地指出：“玉人心事，惟有一灯知。”这样，就把读者的关注引向下文。

第二首承接第一首，告诉读者，“织成素练已秋时”。这些素练，经过“方花砧捣梧桐下”，捣洗干净，将要为飘流到“天末”的“萧郎”。“夜深刀尺，先与作寒衣”。经过这番叙述，玉人的心事也就明白托出，她一心系念着远出未归的丈夫。

第三首开始写少妇的内心世界。凭着心灵手巧，一心“巧翻花样要新奇”，为丈夫做一件新奇时髦的冬装。可是，“银河络角兰房夜”的孤寂处境，使她触景伤情。目睹璀灿的银河，想到牛郎织女双星，终究还能“一年一度，相见及秋期”，而自己兰房独处，萧郎不归，不免就自怨自艾，发出了“输他织女”的感叹。

这种由盼望丈夫归来而未遂的感叹，转化成无尽的愁思，在第四首就尽情发泄出来。为了给丈夫做寒衣，夜夜辛苦务织，“凤梭抛掷疾如飞”。可是，始终盼不到游子的归来，只好“朝朝暮暮和愁织”，把无穷的愁思织在素练之中。在她看来，织素练用的“寒丝”虽然如“凝雪”那样冷涩沉重，但“织来易尽”，终有织完的时候，唯独“难尽是愁丝”。把愁比拟为丝，既具体形象，又贴紧织丝这一贯穿整组词的中心题材;同时，丝又谐思，谐音双关。一句中使用了民歌惯用的两种修辞手法，委婉生动地表现了织妇无穷无尽的刻骨相思。

第五首用苏蕙于锦中织回文诗的典故，寄托织妇相思之情。前秦苻坚时(相当于东晋永兴到建元年间，即357—385)，窦滔妻苏蕙于锦上织成回文诗，寄寓相思，劝夫早归。织妇也如此法，“回文织就锦中诗”，象“苏娘”那样，“玉手封题好”，借此“殷勤寄远”，希望久别未归的丈夫能够理解那“万言千语，都是说相思”。寄去了表述相思的回文诗后，当然就期待着丈夫早日归来。

于是，第六首就记述了“金钱卜取盼郎归”的急切心情。古人每用金钱五枚撒成卦象，卜问吉凶，叫金钱卦。这里用金钱卜卦，是问郎归不归，何时归。可是，卜卦更增添了相思的苦闷，以致“流黄欲织无心绪”，因而“慵投龙杼，泪挥中妇，明月照罗帷”。流黄是用黄丝织成的绢。汉乐府《相逢行》：“大妇织罗绮，中妇织流黄。”这里袭用这种习惯称谓，自称中妇，以便贴紧“流黄欲织”的表述。

第七、第八两首扣住丝织这一中心事件，设想织入不同花纹图样以寄托对丈夫的思念和依恋之情。从“红蕤枕冷夜眠迟。银釭照影当窗织”中，可见织妇辛苦机织已达深夜。为了寄托深切的情思，她沿用把鸳鸯象征夫妻情谊的中国传统习俗，织成鸳鸯锦。可是“展来细玩”之时，交颈比翼的鸳鸯图样却与现实处境完全相反，丈夫未归，兰房独处，并不能双宿双飞，因而发出“愁见一双飞”的哀叹。于是，只好另找寄托，“妾身惟愿作花枝”。因为“花枝织上吴绫艳，裁成衣服，被郎著取”，那样就能实现“朝夕不相离”的心愿了。

然而，无论织回文诗也好，卜金钱卦也好，织鸳鸯锦也好，裁吴绫衣也好，都只能寄托自己的相思，却唤不得离人的归来。凡此种种，终究无法排遣离别的凄楚，终究无法解脱缠绵的相思。一夜织丝达旦，无非是“万丝织罢更千丝”。于是，第九首就以集中抒写一夜思情作结。因为“丝丝尽是缠绵恨”，所以，“寒闺灯火.声催札札”，结果无非是“肠断五更时”。这里再用谐音双关的修辞手法，以丝谐思，一夜辛勤劳作，所织的不只是万丝千丝，也是对丈夫的万思千思，无穷无尽的绵绵相思，淋漓酣畅地表达无余。

《九张机》脱胎于民间歌曲。这篇虽是仿作，仍然带着浓郁的民歌色彩：首先，它是由一支定格的曲调组成的，所以每一首都相互关联，用织丝作为一条主线贯串起来。尽管任何一首都有相对的独立性，但都没有离开织丝这条主线。其次，整组词采用了大量有关民间风俗的事物，作为抒情表意的材料，如凤梭、龙杼、方花砧、刀尺、回文诗、鸳鸯锦、花枝绫、金钱卦等等.增浓了这组词的民间色调。再者，大量采用民歌的表现手法。如谐音、双关、设喻.比拟、象征、夸饰等等，使之保存了民歌特有的格调。因此，当我们读了大量文人创作的雅词之后，一旦诵读赏玩这首组词时，就会深切地感到它的俚俗趣味，闻到它散发着的泥土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