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贺新凉》原文赏析
喜宣四兄扶病能至,挑灯伏枕,吟成四阕,用秋水轩唱和韵
驴背装书卷。将出门、男耕女织,尽情分遣。吾辈要除儿女态,宁屑楚囚对泫?老将至、足跟重茧。前世瞿昙枯淡骨,寸怀中、元自尘缘浅。谁复望,云霄展! 萧斋明月秋光显。笑年年、客窗灯火,角巾照扁。归到门庭浑似客,惊吠狺狺家犬。口腹累、贤豪不免。户外催租能败意,向卿卿、频乞金钗典。双黛蹙,弯如剪。
这阕词写于作者在西铺毕家(毕际有)坐馆时期,词前小序提到的“宣四兄”即袁藩,字宣四,号松篱,淄川萌水乡人,为作者的同乡、同学、朋友,长蒲松龄十三岁。在蒲松龄的一百一十多首词中,有近二十首是与袁藩的赠答之作。袁藩在科举上虽比蒲松龄幸运些,考取了举人,但终未能蟾宫折桂,进入仕途,晚年又遭洪水毁家之难,比蒲松龄的晚景更加凄凉,彼此均抱终生不遇之憾,在酬唱中常相慰藉。袁藩有《敦好堂集》二卷,仅有抄本存世。秋水轩唱和《贺新凉》,始于江南名士曹尔堪、龚鼎孳、宋琬、王士禄等,他们有《秋水轩唱和词》二卷,周亮工刻之于南京。
蒲作《贺新凉》用秋水轩唱和韵一共四首,此为第四首,在词中作者描绘了自己科举失意的遗憾,多年在外坐馆的孤寂清冷及生活困窘的情景。
词的开头即写辞家外出坐馆的情况。他骑着一头小毛驴,驴背上驼着书籍行囊;临行前还要将男耕女织的家务事一一分派妥当;临歧依依,还要强忍着分离的痛苦,除掉儿女之态,不屑于哭哭啼啼。“楚囚对泫”用《世说新语》“新亭对泣”的典故:晋初,过江诸人常于佳日在新亭饮宴,相视流泪。王导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下文描写自己长期奔波,脚掌上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聊斋自志》中曾说:“松悬弧(古代风俗,家生男于门左挂弓一张,称悬弧,此指松龄将生)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即干瘦的病和尚)偏袒入室……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前世瞿昙枯淡骨”等句,是作者自谓自己本是个干瘦的和尚转世,注定今生缺少人间的福分,今后那能再希望展翅青云,进入仕途呢?看来,屡困场屋是命中注定。
下片词的过片几句,写清冷孤寂的书斋生涯。蒲松龄一面教书,一面从事《聊斋志异》的创作,舌耕加笔耕。面对冷月清光和客窗灯火,物换星移,不知秋光几度?人已老了,仍然是个头戴方巾的秀才,灯火已将角巾照扁,也未能换上一顶乌纱帽,文章憎命,命运不济,奈何?他长期从事超负荷的劳动,在教书之余,在“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凝冰”(《聊斋自志》)的艰苦环境里,他写下了不朽的巨著《聊斋志异》,一切的努力都改变不了穷知识分子的命运,“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其弊由来久矣!长期在外坐馆,与家人分离,偶尔回乡探亲,走近家门,好象是过路客人一样,连自己家的狗,也不认识旧主人,对着自己狺狺狂吠。人活着总要吃饭穿衣,口腹之累,圣贤难免,为了糊口,还得坐馆授徒,寄人篱下,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坐馆归来,刚刚回到家,见到家人,一团高兴;官吏闻讯而来,以为自己在外边赚了大钱,在户外敲门叫嚷,催交租赋,多么败兴啊!为了完纳租税,不得不向夫人苦苦哀求,将她的首饰典当掉。夫人心中很不高兴,双眉紧蹙,拧起的眉毛,象一把黑色的剪刀。
这首词将自己的潦倒贫困,通过一系列生动而典型的事例,写得淋漓尽致。上片开头“驴背装书卷”的描写,一位骑驴先生的形象,跃然纸上。下片用自我嘲笑的手法,写自己的落魄:“笑年年、客窗灯火,角巾照扁。”着一“笑”字来揶揄、调侃,显得诙谐而有奇趣,“扁”字,可谓一字传神。在一笑的背后,蕴含着作者无限的辛酸。“归到门庭浑似客,惊吠狺狺家犬”两句,与唐诗《回乡偶书》所写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意境相似,但能在前人诗境的基础上翻出新意,真实而形象,非亲身经历难以道出。结尾处“向卿卿、频乞金钗典”的描写,“频乞”二字,描写作者向夫人频频乞求,夫人一次次拒绝,一个惭颜欲汗,窘态十足;一个怒容满面,老大不高兴:可谓曲尽其妙的神来之笔。结穴处的“双黛蹙,弯如剪”,写夫人仅写其面部表情,写面部表情仅写其眉毛的样子,夫人未出一语,但当时的僵局,彼此的心理活动等,通过夫人脸上一个局部的表情,描绘得活灵活现,这是用画龙点睛之法,传神写照,使人物气韵生动;也是对人物进行特写,写夫人妙在不出一语,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境界,与作者在《聊斋志异》中所使用的刻画人物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