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人·木兰花慢》原文赏析
问情为何物,深似海,几人沉?算麝到成尘,蚕空遗蜕,生死相寻。英雄拔山盖世,也喑哑叱咤变哀吟。何况痴男怨女,天荒地老愔愔。沾襟。有千丝万缕系双心。总慧多福少,别长会短,欢浅愁深。无论人间天上,便一般煮鹤与焚琴。牛女离长间岁,纯狐寡到如今。
这首词以议论为主。作者透过时空的悠远与浩渺,探寻情的底蕴,以宇宙间“生死相寻”的自然法则,无情地道出了情的短暂与易逝。作品流露着美好事物毁灭难再的遗憾,在将情作为客体对象加以剥剖的同时,充分表达了作者主观一面的叹惋和哀伤。
开篇三句以“问”字领起。迫切挚求的语气使读者不难体会到,若非作者为情所缠扰,急欲追索情的面貌,断不会有此发问,也正说明作者是含着情,为情所促动来写情议情的。就章法看,三句设问,将情作鹄,悬设于篇首,以下议论并集矢于此。下面“算”字所带三句以自然界两种动物为喻,引出一个普遍的道理——生死存亡皆相依相继,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麝”,即麝香。“麝到成尘”脱化于唐温庭筠《达摩支曲》“捣麝成尘香不灭”句,但这里重点在“成尘”。“蚕空遗蜕”意谓蚕将丝吐尽,便也只剩了蜕皮,显然亦转用唐李商隐《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句意。这三句句法上并列,逻辑上却是最后一句对前两句的抽象和概括。两者都说明,即使美好的东西,也终究会毁灭消亡。这里似乎并未回答上面的设问,但实际上却包含了作者的看法和态度:那大海般深沉,引致多少人沉浮其中的情,也终究难以逃脱宇宙间生生灭灭的无情法则。作者将对情之底蕴的探索投放到自然的普遍规律中去映照,使词境豁然开阔,显示了一种深邃的哲理意味,后面所举种种皆统摄于此,因而堪称全篇的词眼。以下四句,引英雄和凡人对举为例,进而具体申说“生死相寻”的道理。“英雄”指项羽。《史记·项羽列传》载,自知败局已定、被汉军围于垓下的项羽,在帐中对虞姬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又《淮阴侯列传》载:“项王暗噁叱咤,千人皆废。”两句本此。即如项羽这样平时一声怒喝致令千人丧胆的英雄,临命之际,亦发为无可奈何的哀吟,那么世间平凡的芸芸众生呢?故下面以“何况”两字接转,谓更不说古往今来那些“痴男怨女”们,在历史长河中早已默默无闻了。“天荒地老”语本于李贺《致酒行》:“天荒地老无人识。”无论英雄美人的生离死别,还是痴男怨女们的恩怨尔汝,在永恒悠远的时间之中,不过昙花一现便归于寂灭。作冷峻无情之揭示的同时,作者之缕缕感伤亦不期而然地在流溢着。作者曾有“情如画饼不宜真”(《无题》之六)的诗句,正是伤于情难久驻的恨语。
情爱的短暂易逝委实令人泫然涕下,而情爱的产生同样令人不可抗拒,这也是极大的悲哀。过片处“沾襟”两字兼衔上下。“有千丝万缕系双心”八字点明人间情爱的广泛与执着,是宕开一步的写法。紧接着的“总”字横揽三个并列的对句,又将词意折回本旨。三句之中,每句皆正反成对,句法工整,极富概括力,笼罩了世间痴男怨女们普遍性的命运和遗憾。以上所写是世间凡人的情况。最后四句写天上的仙人也无不如此。“无论”句即是对前面的总收,又顺势引出下文。“煮鹤”“焚琴”语为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二引《西清诗话》所列之诸般“杀风景”中的一种,意指毁灭美好的东西。在作者看来,男女恋情是美好的事物,但由于生命的短暂和各种困难的阻隔,它不是归于毁灭就是难以充分实现,“无论人间天上”,概莫能外。“牛女”用牛郎织女的传说,两人为银河悬隔,每年只有七夕方能相会,所以说“离长间岁”。“纯狐”出屈原《天问》“浞娶纯狐,眩妻爰谋”,指嫦娥。《淮南子·览冥训》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因此她至今孤寂地呆在月宫里守寡,这也正是作者《怀古·羿》诗所谓“寡妻殖地月轮中”的意思。天上的仙人似乎长生不死,但他们的情亦难以实现。这两句申足以上的“别长会短”和“欢浅愁深”,结束全篇。
如果说此词上片着重从时间角度,在“地老天荒”中映衬情的短促.下片则旨在“人间天上”,从空间的意义上揭示情的难以实现。作者在时空的交错中,借典故传说驰骋幽渺的思致,这些典故传说又每反其意而用之,体现了作者纵横飘忽、落拓不羁的艺术个性。全词一反前人写情的俗套,在宇宙、生命、人的本体意义上直溯情的底蕴,邃思奇想,发人所未发。诚如张鸿序其集时所云:“说不可说之言.达不可达之意,寄无可寄之情,如游丝之袅于长空,不知所住,而亦无所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