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三日风吹雨,小市人家只菜蔬。
水远山长双属玉,身闲心苦一舂锄。
翁从旁舍来收网,我适临渊不羡鱼。
俯仰之间已陈迹,莫窗归了读残书。
山谷早岁为地方官,曾在北京(今河北大名)当了七年的国子监教授,这是一个闲职,所以他常自比为唐代的广文先生郑虔。元丰三年(1080)入京改官,授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秋天从汴京出发赴江南。这首诗就写在他赴任途中因风雨而留滞池口(今安徽贵池)的时候。熙宁、元丰年间正是新法推行之时,山谷因与当政者政见不合,加上位卑职微,心怀抑郁。他一方面慨叹抱负不能实现,一方面向往归隐田园,对现实政治采取消极的不合作态度。这一时期的诗文反映了山谷满肚子的不合时宜,于放旷达观中透出一股兀傲不平之气,如“枯桐满腹生蛛网,忍向时人觅清赏”(《再答明略二首》),“五斗折腰惭仆妾,几年合眼梦乡闾”(《次韵寅庵》),“学得屠龙长缩手,炼成五色化苍烟”(《次韵寄上七兄》),“安得田园可温饱,长抛簪绂裹头巾”(《同韵和元明兄知命弟九日相忆》)等即是。本诗描写旅途中的见闻杂感,表现出不慕荣利,以读书自娱的人生态度,在悠闲旷达的笔调中隐隐透露出内心的苦闷不平。
诗的前半在写景中抒情。首联从扣题入手,绘出一幅孤城风雨图: 长江边上,孤城一座,风吹雨打,已经三日,小市人家只能以菜蔬度日。多么淡雅素朴的笔致!诗人好像信手拈来,不假藻饰,而富有诗情画意。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质朴恬静的小城生活的喜爱。这里纯为写景,但内心情意已曲曲传出。颔联触物起兴,诗人放眼流观,无意中一些景物触动了他的情怀,于闲适宁静中见出内心的波澜。那浩浩江水流向远方,迤逦的山岭,看去像一双属玉鸟。司马相如《上林赋》云:“鸿鹔鹄鸨,鹅属玉。”郭璞注:“属玉似鸭而大,长颈赤目,紫绀色。”以上是远眺。近观则是:“身闲心苦一舂锄。”舂锄即白鹭,这种鸟满身雪白,给人以清高闲雅的印象,但诗人却感到它身虽闲而心实苦。这个“苦”字实际是诗人触景生情,而又将情感投射于外物的结果,这里象中含兴,赋而兼比,表面写白鹭,而实际则是诗人的夫子自道。当时山谷面临种种矛盾。他志大才高,但现实政治又使他失望,自己只是个闲散无权的学官,只能自叹“少日心期转谬悠,蛾眉见妒且障羞”(《次韵答柳通叟求田问舍之诗》),“蚤年学屠龙,适用固疏阔,广文困齑盐,烹茶对秋月”(《林为之送笔戏赠》)。他不愿屈身事人,渴望归田,但迫于生计,又不得不折腰为官,所谓“尝尽身百忧,讫无田二顷”(《次韵寄润父》),“斑斑吾亲发,弟妹逼婚嫁,无以供甘旨,何缘敢闲暇?”(《宿山家效孟浩然》)都道出了内心的苦闷。但诗在这里只点到即止,给人留下了很多想象的余地。
诗的后半在记叙中抒情。如果说颔联是以物为比兴,那么颈联则是以人起兴。渔翁适从旁舍来水边收网,这一极偶然的景象却触动了诗人对世事的感慨。他由网而联想到鱼,于是反用“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成语(《汉书·董仲舒传》),表达了不求仕进、自甘淡泊的心境。这一造语不能不说是一种巧思。反用典故成语,古人称为翻案法,如杨万里说:“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诚斋诗话》)《艺苑雌黄》云:“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非识学素高,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这种手法无疑受到禅宗的影响,禅宗推重翻却成案,更进一解的睿智,如六祖慧能的著名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对神秀以树、镜譬心的偈语的翻案。山谷此联从生活琐事中激发联想,闪耀出思想的火花,类似禅宗的机锋,于寻常事物中获得妙悟。
诗以达道之言作结,表现出超迈脱俗的胸襟。“俯仰之间已陈迹”化用王羲之《兰亭集序》的成句:“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逸少的本意是感叹人生短暂,不觉悲从中来。山谷虽用其字面,其意却相反: 世事瞬息万变,面对无常的人生,还是退出争名逐利之场,到书中去寻找乐趣吧。(莫即“暮”字)这正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说的:“功名富贵两蜗角,险阻艰难一酒杯。百体观来身是幻,万夫争处首先回。胸中元有不病者,记得陶潜归去来。”(《喜太守毕朝散致政》)由此可见佛道思想给予山谷影响之深。
山谷诗脱弃凡近,格高调逸,但这种高格又不是借助风花雪月、丽辞藻绘体现出来的,他往往在抒写日常生活的见闻感受中,表现出超脱流俗、兀傲崎崛的精神境界。如本诗就采用随感录式的写法,触物兴怀,涉笔成趣,在寻常事物的形象中参以名理,颇具理趣。诗的语言清新奇峭,字面上没有炫目的色彩,但自有深曲奇奥之致。写景淡雅而有风致,抒情则力翻成案,将平常的典故翻出新意,以刻画诗人拔出流俗的胸襟。在格律上,将古诗的气脉运用于律诗,骈偶之中又参以散文句法。颔联不仅对偶工切,而且“水远”与“山长”、“身闲”与“心苦”构成当句相对,但颈联与尾联却又用散文句法。颈联对偶有意使其不工,且上下句之间形成因果关系,如流水贯注,“此所谓寓单行之气于排偶之中者”(方东树《昭昧詹言》)。尾联多用虚词转折,给人一种古雅朴茂的感受。此诗清新古健,确如方东树所评,“别有风味,一洗腥腴”(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