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五首(其四)》

高丽条脱琱红玉,逻逤琵琶撚绿丝。

蛛网屋煤昏故物,此生惟有梦来时。

〔注〕  条脱: 臂钏。琱: 即雕。《太真外传》载,贵妃去世后,玄宗思念不已。臣下多有献妃遗物者。谢阿蛮进臂钏,帝见之落泪。  逻逤: 吐蕃都城,今西藏拉萨。《太真外传》载,贵妃琵琶逻逤檀木所制,温润如玉。琵琶之弦则末诃弥罗国绿水蚕丝所制。  屋煤: 屋上悬尘。

黄庭坚诗之渊源于韩愈、孟郊是人所皆知的,但其实他也受到李商隐的影响。应该说,排奡奇崛得力于韩、孟,这是山谷风格的主流;而长于用典、精于布局和偶涉艳情的色彩绚丽之作,则胎息于义山。

很显然,他的读《太真外传》这五首七绝组诗,境界、色泽,极近商隐。原来《太真外传》是宋初史官乐史所作,记叙杨贵妃事迹,才调渊雅,笔致绮丽,具有艺术魅力,难怪它引起了山谷的感喟和遐想。他这五首绝诗,不像大多数歌咏太真的作品侧重于引古鉴今,甚或把这位绝代佳人写成倾国的“祸水”,而是着力渲染爱情悲剧的意境。在这一点上,很得义山神髓。纵使黄诗的艳冶以盘拗出之,李诗的艳冶以婉约出之,互有不同之处,但并不影响凄艳气氛的大体近似。

黄庭坚之受义山影响,与其学杜有关。说起他的学杜,又和他的家世有关。他的父亲、舅父和前后两个岳父(谢景初和孙觉),都是爱好和学习杜诗的,因此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潜移默化地受了杜诗影响。至于李商隐,其渊源虽属多方,但得力老杜却是他风格醇厚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王安石曾经这样激情称许李商隐学杜的成就:“唐人之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蔡居厚诗话》引)尽管同一渊源,而取法者各有其途径,各有其所取,也各有其成果。但既然各人的一瓣心香,居然能不谋而合,这就说明大家的审美观点,毕竟有其相同之处。

就本诗而论,其近李诗者至少有一点,就是都善于写出凄凉的幻境;于神思则缥缈,于感觉则精细,于笔势则灵转。从幻梦的破灭来看,这首诗很有点像李商隐的七律《银河吹笙》。李诗藉苍苍霜露而抒“梦断”之感,黄诗则藉过去繁华和当今破落的强烈对比,渲染出盛世如烟的怅触。至于后两句,则更是一大转折,一大跌宕。义山之“包蕴密致”,山谷之“囊括古今”(翁方纲: 《跋山谷手录杂事墨迹》),有时似乎也能统一。就说“蛛网屋煤昏故物”这一句吧,岂非道地的素描?把荒凉景象写得如此之足,可见笔力之雄。故物虽存,而昔时难再,这就除非“梦中”再见了。“此生”是一次重按,“惟有”就更加强调,推进一层。其结果,使读者为之怆痛,为之怅惘。

除诗风的渊源、承传外,二人的坎坷亦颇相类似。张佩纶《涧于日记》论及山谷有云:“终其身竟无展眉舒气之一日。较之义山之死于令狐,不同一侘傺乎?”确有至理。不同的只是相对地说,黄山谷性格比较豁达而诙谐些,义山虽说意志坚贞,但气质毕竟偏于多愁易感。可见山谷以兀傲见称,有时也以粗硬被人诟病,恰恰反映了他的高旷的品格,这和义山咏蝉以自表“高洁”,有两相沟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