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戎州登临胜景,未尝不歌渔父家风,以谢江山。门生请问: 先生家风如何?为拟金华道人作此章。
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金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 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
这首词在构思用意上十分着力深刻,说是学金华道人渔父家风,实际上是搬用了唐代船子和尚的偈语,借此表白自己当时遭贬后的胸次襟抱。
词前小序所说金华道人,即唐代词人张志和,婺州金华(今浙江金华)人。据《新唐书》记载,他原名龟龄,十六擢明经,肃宗特见赏重,因赐名,后坐事贬南浦尉,不复仕,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徒,著《玄真子》,亦以自号。曾写过五首《渔父》词,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一阕最有名。其词表达“得道身不系,无机舟亦闲,从水远逝兮任风还,朝五湖兮夕三山”(释皎然《奉和鲁公真卿落玄真子舴艋舟歌》)的情趣,对后人影响很大。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山谷自黔州贬所移戎州(治所在今四川宜宾),赋闲之日,登高览胜,目尽青天,感怀今古,不禁向往独钓江天、泛迹五湖的自由生活而与张志和神交意合。
“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这是幅寒江独钓图,一碧万顷,波光粼粼,有孤舟蓑笠翁,浮游其上,置身天地之间,垂钓于重渊深处,钩入水动,波纹四起,环环相随。这样空灵洒脱的境界与尊前花下的绿意红情,不啻有仙凡之别,令人逸怀浩气,举首高歌。“金鳞”二句写垂钓之兴: 鱼翔深底,沉沦不起,为取水下金鳞,渔翁不惜垂丝千尺。此时此刻,渔父专注于一念之上,神智空明,似乎正感受到水下之鱼盘旋于钓钩左右的情态:“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这一虚设之笔描绘了渔翁闭目凝神,心与鱼游的垂钓之乐,在这种快乐中,渔父举目江天山水,忽然得道忘鱼。末三句皴染出一幅空灵澄澈的江渔归晚图:“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从鱼的乍信乍疑情态忽然转入江渔归晚的图景,用笔虽然突兀,但意思并不离奇,因为词中的“渔父”,本来就是志不在鱼。据说张志和垂钓时不设饵,乘兴而往,兴尽而返,不计所得如何。黄庭坚继承的就是这种渔父家风,他向往的是那种置身江天、脱落尘滓的逍遥生活,那么,突出渔父在这样一种澄静澹远的境界里,任漂泊而不问其所至,不正显示渔父的最终目的与风人之旨么?
黄庭坚称扬的是张志和的渔父家风,但这首词的语句却本自秀州华亭船子和尚德诚的《拨棹歌》,该题下有诗词三十九首,其一云:“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显然,黄庭坚这首词是由船子和尚《拨棹歌》增益而成。船子和尚为唐元和、会昌间人,其《拨棹歌》本是超度众人的偈语。禅宗讲究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故说法传道都用比喻暗示,因此禅宗说偈往往有类诗词。据《五灯会元》记载,一次有一官人问船子和尚:“如何是和尚日用事?”他答曰:“棹拨清波,金鳞罕遇。”这个比喻是说,皈依佛法之人,处世优游而不涉虚名荣利,当如行船于水而桨不碰鱼身。那么这首《拨棹歌》的意思,也可分作二层理解,前二句暗喻沽名钓誉,纷纷攘攘的世相,后二句是象征功利心绝,顿然透脱的悟境。于是,黄庭坚的借用船子和尚的《拨棹歌》,不也是他当时参破世相、舍弃荣利的心灵表白么?这样,他就将张志和那种志不在鱼、逍遥自由的渔父家风,更升华为一种摆脱世网,顿悟入圣的精神境界。
黄庭坚在这首词中写得如此逍遥超脱,但当时的实际生活却没有那样自由。哲宗绍圣二年(1095),作者因修《神宗实录》不实的罪名,被贬黔州(今四川彭水),三年后又迁至戎州,经过朝政的反复与自己三年的贬谪生活,他对世相人生有了更深的认识,有感于人世因缘的束缚,而又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他在心中幻想出一个逍遥超脱的境界,通过对不受羁勒、随缘任运的理想王国的描写,来为自己苦痛的心灵注射一针麻醉剂。题序“歌渔父家风,以谢江山”,表明了写作的真正动机,乃在于表白自己面对江山胜景,幡然悔悟的解脱心理,但是这种自欺欺人的自由幻想,只是更说明现实对他的真实束缚。因此在这首词貌似空灵超脱的渔父家风与禅机佛理中,又打着作者当时生活创伤的印记。
这首词在取景设境上具有象征色彩,虽然在描写上不失形象的鲜明与完整,但他的用意并不在具体景物本身而在于形象后面的暗示。作者展开的是一连串跳跃行进的特写镜头: 波纹四起的水面,独钓江天的渔翁,沉沦不起的鱼儿,吞吐犹疑的鱼情,青山明月下的归舟。这些镜头组织成一幅空明澄澈、含意深远的山水画轴,特别是最后“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三句,直以诗家之化境写禅宗之悟境,用自然超妙之景象征自己觉悟解脱,由凡入圣的心志襟怀。相传这首词在当时颇有名,南宋张元幹特将所填《诉衷情》调名改为《渔父家风》,可见其称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