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日,宜州城楼宴集,即席作。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据王暐《道山清话》载:“山谷之在宜州,其年乙酉,即崇宁四年也。重九日,登郡城之楼,听边人相语:‘今岁当鏖战取封侯。’因作小词云云,倚阑高歌,若不能堪者。是月三十日果不起。”由此看来,这首词是山谷的一首绝笔词。词中对自己一生经历的风雨坎坷,表达了无限深沉的感慨,对功名富贵予以鄙弃,抒发了纵酒颓放、笑傲人世的旷达之情。
词的开头两句就描绘了一组对立的形象: 诸将在侃侃而谈,议论立功封侯,而自己却悄然独立,和着笛声,倚楼长歌。对比何等鲜明,大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楚辞·渔父》)的意味。在封建社会中,封侯显贵历来是人生追求的目标,东汉的班超就曾“投笔叹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但在山谷眼中,这一切都只是梦幻一场,所以他此时只在一边冷眼旁观,沉醉在音乐之中。这一组对比用反差强烈的色调进行描绘,一热一冷,一动一静,互为反衬,突出了词人耿介孤高的形象。《老子》第二十章中说:“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山谷此词也是用类似的对比,借助笛声与歌声把我们带入了一个悠长深远的意境中,超然之情蕴含于这不言之中,自有一种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吹笛倚楼”用唐赵嘏《长安秋望》诗中的名句“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正切本词写重九登高远望之意。
“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一切的是非得失、升沉荣辱,都淹没在时光流逝的波涛中,被时代的风雨冲洗得一干二净了。“休休”,算了吧,还有什么可说呢!即使是像宋武帝刘裕在彭城(今徐州)戏马台欢宴重阳的盛会,不也成为历史的陈迹而一去不复返了么!刘裕在晋安帝义熙十二年被封为宋公,遂于重阳节大会群僚于戏马台,置酒高会,后即相承以为惯例。刘裕“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用“戏马台”之典正切重阳宴集之题,而“金络头”,用鲍照《结客少年场行》“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既切戏马台之马,又照应开头说封侯的“诸将”。山谷受佛老思想的浸润,人生观中有着消极虚无的一面,随着政治上的连遭打击,这种思想时有流露,如《喜太守毕朝散致政》诗云:“功名富贵两蜗角,险阻艰难一酒杯。百体观来身是幻,万夫争处首先回。”《题太和南塔寺壁》云:“万事尽还杯酒里,百年俱在大槐中。”这里表现的就是这种思想感情,但更为含蓄深婉,在感叹“万事”之后,再垫上一句“戏马台南金络头”,颇有言不尽意之慨。
如果说上片的感情较为低沉,那么下片则转而为开朗达观。词人举杯劝酒:“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一作“酒似今秋胜去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还是开怀痛饮,莫辜负这大好秋光和杯中佳酿。以功名之虚无,对美酒之可爱,本于晋人张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之语(见《世说新语·任诞》),也是山谷诗中常有的写法,如“身后功名空自重,眼前樽酒未宜轻”(《和师厚郊居示里中诸君》),这里也是同一机杼。古人咏重九,常由美酒而兼及黄花,山谷沿用此法,却又翻出新意。他运用拟人手法,借花自嘲。词人老兴勃发,插花于头,而设想花该笑他偌大年纪还要簪花自娱。《道山清话》中最后一句作“人不羞花花自羞”,这样写就是词人与花在相互调侃,更洋溢出幽默感与生活的情趣。其造语则是脱胎于苏轼的两句诗:“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吉祥寺赏牡丹》)词人热爱生活的不服老精神跃然纸上,他并不因处境的拂逆和年事的增高而消沉,相反觉得秋光和美酒都与去年不殊,表现出开朗豁达的胸襟,这方面颇有点像东坡。
作为苏门弟子,山谷也继承了东坡“以诗为词”的创作方法,从遣词造句到意境格调都体现出诗的特点。这首词也像山谷的不少诗一样,不借助景物渲染,而直抒胸臆,风格豪放中有峭健。语言质朴,有的句子完全口语化,体现了他所谓的“以俗为雅”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