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之才德盖一国,则曰国士;女之色盖一国,则曰国色;兰之香盖一国,则曰国香。自古人知贵兰,不待楚之逐臣而后贵之也。兰盖甚似乎君子,生于深山丛薄之中,不为无人而不芳,雪霜凌厉而见杀,来岁不改其性也,是所谓“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者也。兰虽含香体洁,平居萧艾不殊,清风过之,其香霭然,在室满室,在堂满堂,是所谓含章以时发者也,然兰蕙之才德不同,世罕能别之。予放浪江湖之日,久乃尽知其族姓,盖兰似君子,蕙似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兰也。《楚辞》曰:“予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以是知不独今,楚人贱蕙而贵兰久矣。兰蕙丛生,初不殊也,至其发花,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蕙之虽不若兰,其视椒榝则远矣。世论以为国香矣,乃曰“当门不得不锄”,山林之士,所以往而不返者耶?
——《山谷集》
〔注〕 楚之逐臣:指屈原。《楚辞》中有不少关于兰的描述。 遯世无闷:语本《易·乾》。意谓避世而不烦忧。 含章:语本《易·坤》。意谓包含美质。 当门不得不锄:《三国志·蜀书》载,张裕因触犯刘备下狱,诸葛亮表请其罪,刘备答曰:“芳兰生门,不得不锄。”
这是一篇兰的颂歌,可与屈原《橘颂》、宋璟《梅花赋》、周敦颐《爱莲说》同读。
山谷称兰为“国香”,以与“国士”、“国色”同列,除了谓兰有香甲一国之意外,主要还是从其象征意义去说的。《左传·宣公三年》载,燕姞“梦天使与己兰”,“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自此之后,人皆以国香称兰。兰之香,亦如士之才德,如女之色,自古以来,为人所贵。屈原则以美人香草设喻,兰更成为众芳之首,象征贤人君子了。
山谷在文中,指出兰之所以像君子,主要有三种独特的才德:它生在荒山野草之中,不因没有人去欣赏它而不发出芳香;它经过严寒霜雪的摧残后,依然不改它的本性;它平日跟野草没有什么区别,可是一到适宜的时节便远送幽香。这样的君子之操,其实也是山谷本人道德品质的具体写照。他在《晓起临汝》诗中说:“玄云默垂空,意有万里润。寒暗不成雨,卷怀就肤寸。观象思古人,动静配天运。物来斯一时,无得乃至顺。”他要像雨云那样,沾溉万里山河,如果理想一时无法实现,那就收敛起来等待着。顺应时势,恬静寡欲,得失不介于怀。纵使无人赏识,也不改初衷,遭到困难挫折,依旧处之泰然。在北宋后期尖锐复杂的党争之中,山谷就以这种思想作为他的精神支柱。“平居”数句,可与《书嵇叔夜诗与侄榎》共参:“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平居时和光同尘,临事时则凛然大节。国士有如国香,山谷是深味其旨的。
文中复以兰蕙并论,以蕙作衬,加深一层写兰之才德。兰虽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蕙则一千五七花而香不足。在这里恐怕也是有所寄慨的。世上的士人,其才德不称为君子而自以为君子者比比皆是。在党争中,旧党中人,如司马光辈固然被认为是大节不夺的君子,而他的门生故吏及各式各样的攀附者也俨然以君子自命,藉以猎取名声。这些人虽无过恶,或有微劳,但始终是不能与真正的君子相比的。
文中最末数语,为点睛之笔。世皆知兰为国香,复有“芳兰当门,不得不锄”之说,真足以令人闻之而寒心。刘备之杀张裕,纯因个人的积怨,并没有充足的理由,而他居然振振有辞地对诸葛亮说出那句话,与秦桧的“莫须有”三字狱或有一比。所以贤人君子,隐于山林,长往而不返,是有其客观因素的,更何况“香兰自判前因误,生不当门也被锄”(龚自珍《己亥杂诗》第一百二十首)呢?
最后顺便说一下,山谷在文中所引《楚辞》九畹之兰及“当门不得不锄”之兰,跟幽芳亭中“一干一花”之兰完全是两回事。前者之兰,指兰草,又称泽兰,为菊科植物,多年生草本,高三四尺,全体有芳香,秋末开淡紫色小花。后者之兰,则为兰科植物,开花时先抽出花茎,着花若干。宋朱熹《楚辞辨正》已详言之,可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