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谜八首(其六)》翻译|原文|赏析|评点

红楼梦诗词鉴赏《春灯谜八首(其六)》贾探春

贾探春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这是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贾探春所制灯谜。其谜底是“风筝”。

“仰面”,即抬头看,指儿童仰望空中风筝。“清明”,指清明节,此节在农历三月上半月,其时,天气转暖,风和日丽,“万物至此皆洁齐而清明”,故称清明节。“妆点”,即妆扮、点缀。“清明妆点”是“妆点清明”之倒语。因清明时节多东风,我国又有清明放风筝之俗,所以说:用风筝妆点清明节最为适宜。“游丝”,本指由昆虫吐出而飘荡于空中的飞丝,这里是指牵引风筝的细线。“浑”,全也。这四句谜面的大致意思是:当阶下儿童仰面看它之时,它妆点清明节最为适宜;细丝儿一断它便全然无力,不要怨东风送它远离。作为一个谜语,这谜面概括描述了放风筝的时节,观赏者的情状,及断线后的情形,句句写来皆与谜底暗合。此谜写得精巧雅致,颇富才情,十分符合探春的口吻。

我们着重要说的是:作者让此谜出自探春之口,是别有用意的。作者是用这个带有“谶言”性质的谜语,来预示探春命运的。换言之,即是说在这个“风筝”谜中,寄寓着探春的主要经历及其远嫁不归的最终结局。难怪贾政读罢此谜,不禁沉思,“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以为“不祥”。

读着这则谜,我们自会联想到第五回中关于探春的那幅画及判词。画中“画着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判词云:“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那画与判词,与这风筝谜一样,都是预示探春遭际的,况且其中亦有“风筝”图象,及“清明”、“东风”等字样,正可联系来读。

探春本是贾政庶出之女,为赵姨娘所生,但在名分上却是正室王夫人的女儿。“两个人放风筝”,正暗寓了探春始终受着嫡、庶两种势力的牵制和影响。“风筝”,则暗寓了探春如风筝般随风而浮升、线断而飘荡的不由自主之命运。“东风”,是以吹送风筝之力,象喻主宰探春命运的贾政和王夫人。谜中之“别离”二字,则与画中那“一片大海,一只大船”相呼应,暗示探春远嫁海疆,不得回归的结局。那“清明”二字,在谜语和判词中的涵义却不尽相同。谜中,是明指清明节而暗含“清明盛世”之意,是借“妆点清明最堪宜”的风筝,来暗示“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不过是“清明盛世”的妆点罢了。判词中,“清明涕送江边望”,写探春远嫁的时间是“清明”,在清明节时,家人在江边涕泣送探春乘船远嫁。

探春在贾府元、迎、探、惜四姐妹中,确是个精明能干、志向高远的佼佼者。王熙凤曾将探春与其亲兄弟贾环作比,道是“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个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并将她与宝玉、李纨、迎春、惜春、黛玉、宝钗等作比,认为在理家方面,“倒只剩下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的”(见第五十五回)。薛宝钗也称赞探春道:“我们家里姑娘们就算她是个尖儿。”(见第一百回)

这样一个出众的人物,“只可惜他命薄,没有托生在太太肚里”(凤姐语)。大概是由于庶出的关系吧,她比别人更为注意身份,格外留心风雅,处处显示出一种大家风范。关于这点,我们从第五十五回中她对下人、对赵姨娘、对平儿的态度,从第三十七回她发起组织诗社,从第四十回她所居秋爽斋之高大轩敞、布置高雅,便可窥见一斑。

由于她特别注重身份,再加上赵姨娘、贾环的阴微鄙贱,使她在嫡、庶斗争中,完全站在“正统”的一面。正如她在第二十七回中向宝玉声明的:“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深得王夫人的欢心。恰如王熙凤所说:“太太又疼他,虽然表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

探春正是凭了王夫人这“东风”的扶持,扶摇而起,在熙凤生病期间,被推上了代摄家政的宝座,使她达到得以施展才能的、最为辉煌的极点。她上任伊始,便很显示出一些力图振兴家业的“改革者”的才干。书中第五十五、五十六回,就着力描绘了“敏探春兴利除宿弊”的情形。她面对财源枯竭、矛盾重重的局面,政治上“正名分”、“别等级”,经济上“兴利除弊”、“开源节流”,敢说敢为,颇费了一番苦心。这个精明强干、颇有抱负的贵族小姐,以为如此“改革”,便可“补天”。岂知“生于末世运偏消”,这个表面“清明”的末世家族,“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它所面临的种种矛盾和倾覆的危机,已非一两个“才人”“志士”可以解决和挽回。探春的“改革”,不过象个苦心而孤立的小工匠,为将倾之大厦加了几个小钉,补了几个小洞,最终改变不了大厦将倾、家族崩溃的大趋势。探春所表现出的“补天”志向、精敏才干,也只不过是“妆点清明”而已。

其实,对贾府内部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对这内部的分裂和腐朽,探春又何尝不知?她是早已敏感到贾府的衰败,早想挣出这大观园的。她曾说:“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见第七十五回)又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见第七十四回)还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见第五十五回)

随着贾府被抄,贾家急剧衰落,她果然走出大观园了。不过,不是作为“男人”去“立一番事业”,而是作为一个无力主宰自己命运的弱女子,被嫁到遥远的海疆。“游丝一断浑无力”,她终未逃脱“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的悲剧命运。贾政何以要将探春远嫁镇海总制周琼的三公子呢?书中第九十九、一百回说得明白,是因为贾政在元妃已死、贾府被抄的情况下,幸蒙圣恩出京为江西粮道,而他的顶头上司节度大人正是周琼的亲戚。在如此情况下,贾政哪还顾得着探春远嫁孤单,自然应允了周家的求婚。用王夫人的话来说,便是:“老爷既在那里做官,上司已经说了,好意思不给吗?”显然,贾政“远嫁”探春,乃是为了以此联姻取得亲家和顶头上司的“照应”,保得自己官运亨通。对此,王夫人自然极表赞同。可悲的是,探春的亲生母亲听说探春远嫁,竟然“反欢喜起来”,“只愿意他象迎丫头似的(指迎春误嫁中山狼)”。这样,嫡、庶两个放风筝的人都“认了”,探春便如断线风筝般一去不复返了。

一般论者,都认为探春的命运还算不错的,她的远嫁有似因祸得福。这种见解大约得自于续作第一百一十九回探春回京,“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之类的描写。而这一续作,未必符合曹雪芹的原意。诚然,第六十三回写及探春抽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的花签,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第七十回末也写及探春的凤凰风筝与另一个凤凰风筝及喜字风筝绞作一处,飘摇而去。但那都是说“得贵婿”。“得贵婿”者,婚后生活不一定就幸福。况且,“日边”之句,出自唐代高蟾的《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第三句与探春判词“清明涕送江边望”关合,第四句与风筝谜“莫向东风怨别离”隐义相同。可见,作者原是以《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来暗指探春夫家虽富贵繁华,而探春婚后却是孤单冷落的。“断线风筝”与“秋江芙蓉”,都怨不着“东风”,看似无愤,其实是话中带刺。它正说明探春生不逢时,东风误我,落了个有如秋江芙蓉,无依无靠,又如断线风筝,飘荡异乡的悲惨结局。也正因为如此,作者才把她的“册子”归入“薄命司”。看来,探春的结局原本并不美妙。续书安排探春于“兰桂齐芳”之时,光彩耀目地重返贾府探亲,实在有点狗尾续貂之嫌。

“探”春者,“叹”春一去不复来也。探春作为大观园中唯一具有政治风度的女性,作为一个坚毅明敏、敢于改革、有胆有识的正统主义者,她也象历代末世那些“公忠有为”、“为主尽忠”的改革人物一样,并未能挽狂澜于既倒,只落得个悲剧人物罢了。作者对她满怀同情,不忍让她葬身于坍塌的大厦之下,但又无法违反必然规律,所以让她远嫁海疆。如此看来,拿“断线风筝”来暗示其结局,是再恰当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