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谜八首(其八)》翻译|原文|赏析|评点

红楼梦诗词鉴赏《春灯谜八首(其八)》薛宝钗

薛宝钗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这是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薛宝钗所制灯谜。庚辰本所记灯谜,至惜春之谜而止。但回末另页存有此谜,并在谜前批明“暂记宝钗制谜云”七字。后人续书将此谜归属林黛玉,而另制薛宝钗“竹夫人”谜,甚为不妥。故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据戚序本,将此谜补属薛宝钗。

此谜的谜底是“更香”。“更(geng)香”,是古代无钟表时,为报更计时而制造的一种线香。其计时之法是:或燃尽一根为一更,或将一根香分作五段,燃完一段为一更。宝钗此谜,本是人、物两指的。表面是暗示此物乃“更香”,实际却隐寓着宝钗凄孤寡居的结局。

“朝罢谁携两袖烟”,由杜甫《和贾至早朝大明宫》中“朝罢香烟携满袖”句化出,谜中是指更香与宫中御香不尽相同,谜外寓有荣华过后两手空空,一无所得之意。“琴边衾里总无缘”,谜中是指更香,与弹琴时所焚鼎炉之香,以及用来熏被褥(衾,即被子)的熏香全然无关,谜外寓有宝钗与琴瑟和谐、同枕共宿的夫妻生活全无缘分之意。“晓筹”、“五夜”两句,是指更香与“更漏”的计时不同,无需鸡人报晓,也不烦侍女添水。“晓筹”,代指黎明时分。筹,即计时之筹码。古人以“更漏”计时,其法为:用铜壶贮水,水中放置筹码,上有刻度,水从壶底小孔滴落,筹码上的刻度便依次显示出来。晓筹,即是筹码上指示出黎明时刻。“鸡人”,指专职司晨报晓的宫中卫士。古代宫中不准养鸡,是由头戴“绛绩”(即红头巾),象征雄鸡之冠的卫士来传报时刻的,故称其为鸡人。唐代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文作》即有句云:“绛绩鸡人报晓筹。”“五夜”,即五更。古人将一夜分作五个时段,依次为甲、乙、丙、丁、戊,一个时段为一个更次。五夜,即戊夜、五更,是指黎明时分。“焦首”、“煎心”两句,是写更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由上向下、由外向内的焚烧之状,更是象喻宝钗将长年累月经受无尽的苦恼和熬煎。“光阴”、“风雨”两句,点出时光渐渐逝去(荏苒,即时光渐进貌),更香在逐渐烧短,因而唯愿它不管风雨阴晴如何变化,都要善自珍惜。这末两句,与其说是对更香的祝祷,不如说是宝钗的自我安慰和自我告诫。连贯起来,这谜面的大致意思是:朝罢归来,谁能两袖带回那御香的轻烟?我说的此物,与琴边之焚香、被褥之熏香全然无关。有了它,清晨无需鸡人来报晓,也不烦侍女为更漏把水添。日复一日从头至尾来烧焦啊,焚心的熬煎一年又一年。时光渐逝呵当珍惜,任凭那风雨阴晴在变迁。

宝钗此谜,无一字言及“更香”,却又句句是在说“更香”。它以对比的手法,言及此香与御香、琴香、熏香大不相同,乃是为了计时的;而它的计时又与更漏不同,是以自身的燃烧为准的。那么,此物便是更香了。此谜写得自然、典雅、含蓄,颇似一首咏物七律,颇合薛宝钗大家闺秀之才情。这点无须细说,读者一看自明。

这里着重要说的是:作者安排此谜由宝钗说出,不仅是为显示宝钗的才情,更重要的是以此作为“谶言”,来预示宝钗的命运。

说到宝钗的命运,我们自会想到《红楼梦》着力描写的“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那灵河畔绛珠仙草转世的林黛玉与青埂峰顽石转世的贾宝玉,虽互为“知己”,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但他们那真挚、纯洁的爱情,却被顽固的封建正统势力所毁坏了。“木石前盟”,变成了悲剧。那么,“金玉良缘”如何呢?那项戴金锁的宝钗与颈悬宝玉的宝玉,虽被王夫人、熙凤等人撮合为夫妇,但所谓的“金玉良缘”,也是一场悲剧。宝钗并未得到真正的幸福和爱情,她也成为另一种悲剧人物。

宝钗何以落得个有如“更香”般孤凄寡居的结局?这与她的思想和为人有关。我们只需看看她的一些言语,便知她是怎样一个人。

第四十二回,她对黛玉说:“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我们却也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倒好。……就连作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第三十七回,她在对湘云谈诗题的话中,夹有这样几句:“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事。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第五十一回,宝琴作了十首怀古诗,后两首取材于《西厢记》、《牡丹亭》,众人都道好,唯独宝钗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

第三十二回,湘云劝宝玉该会会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竟让湘云到别个屋里去坐,“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此时,袭人转述了宝钗上回劝宝玉的情形:“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登时羞的脸通红,……讪了一会子去了。……谁知这一个反倒同她生分了。”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第三十四回,宝玉遭其父毒打之后,宝钗竟对宝玉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

第四十八回,香菱苦吟诗,宝玉不禁赞叹,宝钗竟借机对宝玉说:“你能象他这样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

以上各例说明什么呢?说明宝钗原本也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但在封建礼教的管束和毒害之下,她过早地失去了少女的天真,变成了一个恪守妇德,不愿越雷池一步的封建女子的典型。不仅自己封建,还唯恐他人不封建,她劝黛玉,劝湘云,更不失时机、不顾脸面地劝宝玉,一心想把他们往封建礼教所要求的道儿上拉。简直是一个年轻而顽固的封建卫道士,是一个温柔敦厚、幽闲贞静而又满脑子功名利禄的封建主义应声虫。

这样一个人,自然与宝玉的叛逆性格水火不容,但却被贾府的封建家长们所看中。贾府的当政者们希望能通过“举案齐眉”的通径,借用宝钗的“停机德”,规引宝玉“入正”,以重振门楣。而薛府也希望通过这一亲上加亲的联姻,加强那金钱与权势的神圣同盟,以挽救狱中的薛蟠,以求得“一荣俱荣”。这样,家长们一拍即合,便注定了“金玉良缘”势在必行。

在封建宗法社会里,“结婚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绝不是个人的意愿。在这种条件下,关于婚姻问题的最后决定权,怎能属于爱情呢?”(恩格斯《家庭、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因此,由两府封建家长们不择手段撮合的这一“金玉良缘”,并没有爱情可言,只不过是同床异梦。宝玉对此深为不满,正如《红楼梦曲·终身误》所谓:“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尽管宝钗得到了“宝二奶奶”的宝座,但终因宝玉与她没有共同语言,冷漠相向,可算是“琴边衾里总无缘”了。待到宝玉以一冷入空门的形式与本阶级作别时,剩下这位宝二奶奶,自如“朝罢谁携两袖烟”般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剩下“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份儿了。宝钗是一个完全符合封建礼教要求的淑女典型,但同时亦是一个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她的悲剧结局,完全是由封建礼教和封建势力所造成。而尤为可笑的是,她面对封建大厦的坍塌,而对自我命运的凄孤,尚能言“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可见封建女德思想对她的毒害之深。

薛宝钗此谜,制作精巧,寓意深刻。通过上述简析,我们不难窥见《红楼梦》作者安排宝钗说出此谜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