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谜八首(其五)》翻译|原文|赏析|评点

红楼梦诗词鉴赏《春灯谜八首(其五)》贾迎春

贾迎春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这是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贾迎春于上元佳节所制之灯谜。其谜底是“算盘”。

“天运”,是指上天注定的运数,亦即天命、天数、定数。因算珠及其运算结果,皆有一定之数,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故曰“天运”。“人功”,是指人为功能,亦即人力。因算珠及结果,要靠人来拨弄、运算,故曰“人功”。“理不穷”,是说那算盘上的算珠之数及其结果原本早已注定,但那未可预知的结果,却又要靠人的手指去拨弄,这中间的道理真是奥妙无穷,难以弄懂。“镇日”,即整日,“镇”与“整”通。“阴阳”,本是我国古代哲学中,用以指通贯物质和人事两大对立面的一个概念,如盛衰、强弱、软硬、上下、夫妻等;谜中是指算盘横梁上下之算珠,因其分属上、下,所代表之数不同,不会拨到一起,故曰“阴阳数不同”。这四句谜面的大致意思是:上天早注定了结果却要靠人力来拨弄,其中的道理实在奥妙难懂;如果“运数”注定两子不合,无论“人功”如何拨动也难相逢。为何整日价被拨弄得纷乱不止呢?只因为上下之数分属阴阳大不相同。

迎春此谜,虽然说的是“算盘”,但却又与她本人的遭际暗合。其中隐寓着她日后嫁给孙绍祖,夫妻不合,横遭摧残的不幸结局,因此,迎春此谜,亦可视为她自己的谶语。

贾迎春在元、迎、探、惜四姐妹中,是性格最懦弱的一个,也是命运最为悲惨的一个。

迎春本是荣国府长房贾赦与姨娘所生的庶出之女,是“自小儿没了娘”,不得已而跟了叔父贾政一家过的。大约正因为她是庶出,自小没了娘,又寄人篱下的缘故吧,便形成了一种极为软弱、最能忍让的性格。正如宝玉所说:“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见第八十一回)。用兴儿的话来说,则是:“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见第六十五回)。

象这样一位软弱、忍让的二小姐,大约是不敢存有什么非分之想的,只求能嫁得一个本分之人,平静度日也便罢了。然而,随着贾府的“运终数尽”,后来她竟由贾赦作主嫁给了荒淫残暴的孙绍祖。孙绍祖何许人也?第七十九回“贾迎春误嫁中山狼”中介绍说:孙家“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孙绍祖“现袭指挥之职”,“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年纪未满三十”;更兼“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贾赦因“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不久便将迎春嫁了过去。

谁知,这个“娇婿”却是个趋炎附势、“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是个忘恩负义、贪婪残暴的无情兽,是个荒淫粗卑、酗酒好色的无耻之徒。从此,迎春便跌入了火坑。

第八十回中,迎春哭诉一节,集中交待了孙绍祖的豺狼面目及迎春的痛苦生活。书中写道:那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迎春“略劝过两三次”,便被骂作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因贾赦“曾收着他五千银子”,“要了两三次不得”,便指着迎春的脸说:“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甚至,连当年其祖“希慕荣宁之势”,为了了结那“不能了结之事”而拜在贾府门下,也反诬为“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还说什么“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孙绍祖根本不把迎春当“娘子”待,“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

第一百回,又通过王夫人之口,介绍说:

“常听见他被女婿打闹,甚至不给饭吃。就是我们送了东西去,

他也摸不着。近来听见益发不好了,也不放他回来。两口子拌起来就说咱们使了他家的银钱。可怜这孩子总不得个出头的日子。前儿我惦记他,打发人去瞧他,迎丫头藏在耳房里不肯出来。老婆子们必要进去,看见我们姑娘这样冷天还穿着几件旧衣裳。他一包眼泪的告诉婆子们说:‘回去别说我这么苦,这也是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服东西来,不但摸不着,反要添一顿打。说是我告诉的。’……倒亏了大太太(指邢夫人)也不理会他,大老爷(指贾赦)也不出个头!如今迎姑娘实在比我们三等使唤的丫头还不如。”

显见得孙绍祖并没把迎春当人看。而对于迎春的惨遭虐待,作为迎春之父的贾赦“不出头”;贾赦的正室邢夫人更“不理会”;就连“扶养了一场”的婶娘王夫人,也认为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没法儿的事”,只能劝慰迎春道:“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娘家如此,夫家便益发不把迎春当人看。“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正册判词其六》)。第一百零九回就写道:迎春病了,孙家“又不请大夫”,“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褵(即成婚)年余,不料被孙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贾母病笃,众人不便离开,竟容孙家草草完结。”

综观贾迎春的一生,确实是够惨的了。这个软弱无能的贵族小姐,处处听凭命运的摆布,就象算盘珠一样任人拨弄。先是由其父作主将她嫁与孙家,后是在孙家过着“整日纷纷乱”的生活,受尽了折磨。在作者看来,无论贾府的祖上对孙家有恩也罢,无论是把迎春嫁给孙绍祖也罢,都是尽了“人功”的;至于迎春的婚姻悲剧,孙绍祖的忘恩负义,那只能怪“天运”。是命中注定迎春与孙绍祖“阴阳数不同”,不是“好合”,天命难违,人力无可挽回。

其实,迎春的悲惨遭遇何在于“天命”,乃是由于封建的宗法关系和人吃人的社会所造成的。迎春之死。固然是由于中山狼孙绍祖的种种揉搓虐待所致。正如《红楼梦曲·喜冤家》所谓:“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而究其源,却是由其亲生父亲贾赦一手造成的。迎春不过是贾府“运终数尽”时,被其父“出卖”的一个牺牲品。试想,孙家“并非礼名族之裔”,远不及贾府门庭高贵,为何贾赦要将女儿嫁给孙家呢?除了要用女儿抵偿那书中反复提到的“五千银子”之外,恐怕不无交结新贵的意思。要知道,此时的贾府虽曰门庭高贵,实则江河日下,充满着政治、经济危机,乃是“高贵”的衰落户;而孙家虽不及贾府门庭高贵,却“家资饶富”,且“现在兵部候缺题升”,乃是政治、经济上拥有实力的“暴发户”。贾赦原想通过这样的联姻,以维护和增进自己的家庭利益,不过这目的未能达到而已。改用一句《红楼梦》中的话说,叫做“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女儿’性命”。这个只知趋炎附势、残暴贪婪的新贵,并未将日趋败落的贾府放在眼里。当贾府被抄、贾赦被贬出门时,迎春欲归去一见,孙绍祖不仅“拦着不许”,怕“沾染”了“晦气”,甚而“赶忙的”“打发人来”,向贾政要丈人该他的银子。在人吃人的社会里,贾赦作为宗法关系中的长者,欲以迎春的婚姻,换得“娇婿”来维护家庭利益,真如与虎谋皮。倒是可怜迎春真象“准折卖给”孙绍祖一般,被这个无情兽折磨致死。看来,这个软女子并非死于“天命”,而是被封建宗法制度和人吃人的社会所吞噬。

迎春此谜,正与第五回中的《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正册判词其六》、《红楼梦曲·喜冤家》遥相呼应,暗隐了迎春的不幸遭遇。其作用是以“谶语”的方式,暗示人物命运,预伏此后情节。难怪贾政看过后,认为“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是“不祥”之兆。如上所说,迎春此后的遭遇正应了此谜。我们从迎春的悲惨结局中不难看出,贾府到那时,便破落到骨肉不保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