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感怀薛蝌》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

文如其人。“秉性忠厚”的薛蝌写下这样质朴而不见文采的抒怀感世之作，是很符合他的性格特征的。这里薛蝌将自己的身世遭遇之感连同对未婚妻邢岫烟寒苦境况的同情之心，和盘托出，毫无半点矫情与掩饰。情感抒发的率直无碍是这首诗的一大特点。

诗的首句用比喻的方法，写出薛蝌自己与邢岫烟的困顿境地。鱼龙变化在封建时代多指士子及第，进入仕宦生涯。蛟龙失水无非是说自己才高德厚，却无由进入仕途。“枯鱼”二字用典，语出《庄子·外物》“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在庄子的寓言故事中是说，远水不解近渴，等迎来东海之水，涸辙之鱼就成了店铺中出卖的干鱼了。诗中的枯鱼则比喻寄人篱下的薛蝌与岫烟。由于薛蝌胞妹薛宝琴两年后才能与梅翰林之子完姻，这期间薛蝌不能同岫烟结婚，虽然两人已定了夫妻名分，但分居两处，自然要产生出独处索居的苦闷。身世感慨同爱情婚姻的苦恼结合在一起，立业与成家两件人生大事都未落实，情感之悲切便要诉诸笔端。薛蝌对岫烟的思念，是由于二人有共同的身世和思想基础。薛蝌父亲辞世，母亲又得痰症，家道衰落，带着妹妹投奔薛姨妈家，虽有婶侄亲情，终是寄人篱下。邢岫烟家道贫寒，由她父母带着投奔她的姑妈邢夫人，也是攀附富亲，暂解饥寒。加上薛蝌忠厚正派，岫烟安贫守分;薛蝌“生得又好”，岫烟模样也是无可挑剔，品貌相当，同命相怜，两人感情更易亲近。薛蝌吟叹“同在泥涂多受苦”也就非常自然。“泥涂”二字也照应了首句中“枯鱼”的比喻，而摆脱困境便待蛟龙的腾飞了。“不知何日向清虚”，既写出薛蝌憧憬着有朝一日青云直上，又表现出对美好前途可望而不可即的迷惘。

诗歌表达了读书人怀才不遇的普遍共同的情感，更反映出薛蝌的个性。他不象以往的读书人有着“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气概，也没有“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的自信。只是一味地企盼着通过向清虚一途，与意中人一起拔出泥淖。其立志之小，正反映出生于封建末世的文人心态。薛蝌已被社会磨去棱角，对社会的忠厚使他趋于软弱。于此可见薛蝌性格刻画的现实意义。

这首诗作为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咏叹，不仅有助于对人物性格的表现，而且连贯着前后情节，使情节成为有机的整体。小说第四十九回交待了岫烟投靠贾府的原因，而且通过王熙凤之眼，道出岫烟的心性行为，“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薛蝌、宝琴也是与岫烟同时进入贾府的。薛姨妈见岫烟知书达礼，是个“钗荆裙布”的朴实女儿，求贾母作主说给薛蝌为妻。小说第九十回就承接前面的这些情节，先写“失绵衣贫女耐嗷嘈”，大略是说邢岫烟丢了一件红小袄儿，她的丫头便问了看园的婆子一声，那婆子便大声聒噪。正巧被凤姐瞧见，她呵斥了婆子，并取出自己的几件衣服周济岫烟。这里着重表现岫烟的厚道与安贫，但也反映了她寄人篱下的苦恼。薛蝌写诗感怀，由薛姨妈提起邢岫烟不象金桂那样娇养泼辣，“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这段话而生。等他写好诗后，反复思想之时，又遇到丫环宝蟾代薛蟠之妻夏金桂送来酒食，诱他通奸等情事。这样，感怀诗的作用就不仅是抒发感慨了，它连接前后情节，将岫烟与金桂作了强烈对比，写足了邢岫烟随分知足、恪守封建闺范的性格特征，反衬出夏金桂道德沦丧、贪淫刁泼的个性。当然，从感怀诗中足以明了薛蝌的情之所钟，他的忠厚性格也决不会使他做出有丧伦理风化的淫行。

至于谈到这首诗同全书主题的关系，我们可以把它同第一回贾雨村吟咏平生抱负的一联诗对照来看。贾雨村高吟的“玉在椟中求善价，钗在奁内待时飞”，与薛蝌“不知何日向清虚”，同为文人渴望仕途顺利，自有其一致之处。但仔细推详，却又大异其趣。贾雨村自比美玉、玉钗，待价而售，待时而飞，也是用典比喻，盼望做官发达的时机。他的目的是出人头地，充满了政治野心家贪婪的私欲。而薛蝌做官的动机是帮助意中人从孤凄受苦的遭遇中解脱出来。薛蝌值得人们同情，贾雨村受到世人唾弃。当然，小说中所肯定的是贾宝玉鄙弃仕途经济的叛逆性格，薛蝌的理想抱负也不过是封建正统派的规范的模式。那么，为什么作者会对薛蝌表现出同情，这就涉及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思想水平的差距。结合后四十回有“兰桂齐芳”，赞扬科举入仕的描写，显然续书的作者对薛蝌的感怀抒志抱着同情与肯定的态度，并希望通过功名利禄达成一双有情人的结合，使他们摆脱依附豪门的困境。这也是作者为他所同情的人能够设计出的唯一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