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花名签酒令八则(其六)》并蒂花——联春绕瑞
并蒂花——联春绕瑞
香菱
连理枝头花正开。
从题词和引诗的字面意义来看,香菱所掣得的花名签应该说是很吉祥的:“联春绕瑞”,一派春天的平和祥瑞之气,并蒂花和“连理枝头花正开”之句,似乎也象征着香菱婚姻生活的幸福美满。然而,联系全书情节和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香菱判词来看,却又迥非如此。如果我们再读一下所引诗句的全诗,立刻就会领悟到作者是用歇前隐后的手法,在省略的诗句中隐藏着对签主未来命运的预示。
“连理枝头花正开”出自南宋女诗人朱淑贞的《落花》 (一作《惜春》)一诗,原诗是这样的: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摧。
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这首诗实际上是朱淑贞悲惨婚姻生活的真实写照。朱淑贞生于仕宦家庭,能诗善画,精通音律,是位多情才女。她希望能找到一位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建立一个美满幸福的小家庭。“连理枝头花正开”,是说双树并生两根连一本,枝头花开并蒂而争芳吐艳,这是少年夫妇燕婉和、谐的象征,也是诗人美好爱情婚姻的理想的表现。不幸的是,她婚姻不能自主,由父母包办嫁给了一位和她毫无共同语言的俗吏,她的理想破灭了。她认为这正如花开而遇嫉妒之风雨相催逼一样,由于封建礼教的阻挠与破坏,她的婚姻遭到摧残。然而青春的觉醒是无法压抑的,于是她把希望寄托在青帝——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上。青帝,五天帝之一,乃司春之神。她认为,如果春神常主四时,则连理花开并蒂,便没有被风雨纷纷吹落之虞。故“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二句,从表现上看写的是惜花之情,实际上表达了诗人对幸福美满婚姻的追求,对个人婚姻遭到粗暴干涉的不满与怨愤。因此我们说:曹雪芹引用“连理枝头花正开”诗意,目的不是说香菱婚姻生活美满,而在于预示香菱的悲剧结局。
对香菱的悲惨命运,小说一开头就借癞头僧之口和“香菱判词”作了预示。小说第一回写道,有一天甄士隐正抱着刚满三岁的独生女儿英莲闲玩,忽然来了一僧一道,见到英莲,便说她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还随口念了四句言词:“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无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诗中的“菱花”,即指小名英莲(应怜)的她后来改名为“香菱”,“雪”谐音薛,指薛蟠。菱在夏日开花而竟遇冰雪,喻英莲“生不逢辰,遇又非偶”(脂评),定然要遭到摧残。后两句则指英莲被骗子拐走,甄士隐家庭破败。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第三册写的便是香菱,册上“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有书云:“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两地生孤木”,是用拆字法,两土(地)加一木,指桂,寓夏金桂,也即册上所画的“一株桂花”。“根并荷花一茎香”,指菱根挨着莲根,隐喻香菱就是英莲。莲藕是水生植物,池沼中水涸泥干,莲藕自然无法生存,暗示英莲之结局,在薛蟠娶了夏金桂之后,香菱虽小心谨慎地服侍少奶奶,仍被其虐待致死,而“香魂返故乡”。故作者慨叹其“平生遭际实堪伤”。
香菱命运的确是按“判词”所预示的那样发展的,香菱的爱情婚姻与朱淑贞同样不幸,甚至比她更悲惨。在她短短的一生里,婚姻上就遭到两次大的挫折。一次是在四岁时,被人贩子从爹娘身边骗走,长到了十二三岁,便被同时卖给了乡绅之子冯渊和皇商之子薛蟠。冯渊是“绝风流人品”,而且对香菱一见钟情,如果和他生活一辈子,也许香菱还有幸福可言。她对冯渊也有好感,曾为自己暗自庆幸:“我今日罪孽可满了!”而皇商之子薛蟠,混名人称“呆霸王”,斗鸡走马,聚赌嫖娼,无恶不作,“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香菱落到他手里,无异于羊羔落入狼口。结果是薛蟠打死了冯渊,抢走了香菱,在贾雨村的庇护下,逍遥法外。在那样的社会里,一个乡绅之子自然无法与皇商之子相敌,而香菱的命运也就从柳暗花明的关头重又陷入了黑暗之中。如果说冯渊和香菱的朦胧的情感正象连理枝头的花,那么这朵花还在含苞待放时就被以呆霸王为代表的黑暗势力的风雨所摧残了。
香菱心地善良,性情温柔,知书识理,因为她是侍妾,地位低下,无心也无力与自己的命运相抗争。为求得心灵上暂时的慰藉,她努力使自己忘掉过去,屈服和适应现实,而对未来又存在一份天真的幻想。所以,当周瑞家的问起已经成为薛蟠侍妾的她过去的事时,她只是淡淡地回答:“不记得了。”薛蟠一手打碎了她过去的梦想和幸福,她对薛蟠这种人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爱情,但作为一个侍妾她仍然痴心地付出了自己真纯的情感。她和芳官等人在花草堆中斗草,当荳官说她有“姐妹花”时,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因此荳官嘲笑她:“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第六十二回)这虽是个细节,却表现了美满的夫妻之情已浸透了她的灵魂。正因为她渴望得到薛蟠真正的爱,她才为远行不归的丈夫忧虑,为丈夫遭湘莲毒打而“哭得眼睛肿了”。她似乎已经安于自己的地位和生活,她毫无心机,也“无人不怜爱她”。夏金桂本来是她的克星,她却为薛夏二人的婚事“日日忙乱着”,并天真地认为:“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如果夏金桂真象她所希望的那样,她也许能有封建社会里一般妇女通常的命运,也许会获得一个不算好但也不太坏的结局,会在对生活没有更高欲求的心境之下,安静、平和地度完一生。然而就连这点对香菱来说也是一种侈望,当她兴高采烈地迎来少奶奶夏金桂时,她的命运便坠入了黑暗的深渊,她与薛蟠的“连理枝”、“并蒂花”,原本就是病态的、残弱无力的,哪能禁得住风吹雨打?更何况是来势如此凶猛的嫉风妒雨!
“外具花柳之质,内秉风雷之性”,“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的夏金桂,是置香菱于死地的直接凶手。她的到来,彻底打碎了香菱一度宁静的生活。从此,香菱受到来自金桂和薛蟠两方面的威压,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谈荷花时不小心叫出了金桂的名字,触犯了其禁忌,自己被勒令改名;在金桂挑唆之下,本来就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生性喜新厌旧的薛蟠开始踢打香菱,当金桂诬陷香菱谋害她时,薛蟠不分青红皂白,“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最后导致薛姨妈要叫了人牙子来卖掉香菱,经过她的“痛哭哀求”,才被留在了宝钗身边。“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第八十回)。
“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朱淑贞是这样希望的,曾经对月冥思苦索,吟出“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的香菱也这样希望过。她们甚至不敢设想自己去主宰自己命运,而只敢祈愿支配自己命运的神能够宽容一点,但最终这也是奢望,现实社会带给她们的只有梦幻破灭的绝望而已。香菱生命中的连理枝终于永远枯萎了,并蒂花也永远凋谢了,她的希望逐渐黯淡,青春和生命之火也慢慢熄灭了。她以自身的美的毁灭,给我们留下一曲悲歌,留下了她对人世间罪恶的血泪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