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花名签酒令八则(其五)》荼醾花——韶华胜极
荼醾花——韶华胜极
麝月
开到荼醾花事了。
在小说第六十三回里,作者所描写的群芳宴无疑是《红楼梦》最热闹的场面之一。它给人以隽永无比的回味,其天然的欢愉气氛深深吸引着读者。这是一段旖旎如诗,精美如画,清丽如水,笼罩着朦胧月华的美丽片断。然而早已对现实抱有悲观态度的曹雪芹,即使在描写这种充溢着青春和欢乐气息的场面时,也没有忘记暗中给它抹上一层幽暗的色彩。就在这群女子在夜宴中以掣花名签、饮酒取乐时,高明的作者已采用隐前歇后的手法对贾府的悲剧结局和掣签者麝月的悲剧命运作了暗示。对麝月掣荼醾花名签,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醾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醾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
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封建制度的叛逆者宝玉对贾府中日益浓重的悲凉气息,是早有觉察的,现在见花名签上说“花事了”,又说大家都“送春”,正好触动暗藏心底的忧端。但善良的宝玉不愿使麝月败兴,更不愿给充满欢笑的群芳宴增添一缕忧伤,因此急忙将花名签藏了起来。
“开到荼醾花事了”一句,出自王琪《春暮游小园》诗:“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醾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诗的前两句都是以女子拟花,意即梅花开败了,海棠花又开了。三四两句则写暮春景象。“荼醾,蔷薇科植物,春末开花,因而苏轼有诗说:“荼醾不争春,寂寞开最晚。”任拙斋诗也说:“一年春事到荼醾”。天棘,蔓生植物。论诗者多以为其名出自佛家,如宋代罗大经《鹤村玉露》、叶石林《过庭录》等都认为“此出佛书”。这“荼醾”是春末开花,因此说“开到荼醾花事了”。随着荼醾花的开放,那姹紫嫣红、百花斗妍的景色,将被“丝丝天棘出莓墙”的景象所代替了。王琪的原诗不过是借写暮春景色,抒发作者惜春的心情。曹雪芹借用它实际上是用来暗示贾府即将衰败的命运的。其“韶华胜极”四字,字面上说得很好,实际上是说物极必反,贾府的繁华已经到了尽头。在这之前,曹雪芹就在许多诗词中对贾府衰败的命运作了暗示。在小说第一回里,作者就在《好了歌》与《好了歌注》两诗中,形象地描绘了一幅封建末世统治者内部各政治集团、家族及其成员之间争权夺利、“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这种兴衰荣辱急遽转换的历史画卷,十分鲜明地表现了封建伦理道德的腐朽不堪、政治风雨的变幻莫测、现有制度正趋于瓦解和崩溃,以及人们对现有制度的极端怀疑和失望情绪。这《好了歌》中的“了”与“开到荼醾花事了”中的“了”含义虽不尽相同,但在表达作者对现实社会的极端愤懑与失望上却是相同的。在小说第五回《红楼梦曲·收尾·飞鸟各投林》里,也描绘了贾府“树倒猢狲散”的衰败情景,概括地写出了封建社会末期以贾府为代表的贵族家庭中所发生的急剧变化,从中表现出整个封建制度和封建阶级正在加速灭亡的历史趋势,为四大家族的衰亡预先敲响了丧钟。特别是这首曲子的结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以食尽鸟散、惟余白地的悲凉衰飒图景,为贾府未来一败涂地、子孙流散的惨象作了鲜明的写照,从而向读者昭示了全书情节发展必以悲剧告终的完整布局。小说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死时,王熙凤梦见她前来告别,劝凤姐为将来贾府不可避免的衰变早作打算,临别时所赠的“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这两句诗,表面上说春光消逝后,众花都要落尽,实际上是预言后事,即待到元春、迎春、探春死去或远嫁之后,大观园的众女儿们也要死的死,散的散,其次句是说各自都得找各自的归宿,实际上也就是“飞鸟各投林”的意思。这秦可卿托梦赠言,也预示着贾府“盛筵必散”的悲剧结局。小说第五十一回又借薛宝琴《怀古绝句十首·赤壁怀古》写四大家族的衰败。其“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两句就用赤壁大战中曹操兵马一败涂地的情景,写四大家族在衰败过程中死亡累累的惨景。由此可见,从小说开头直到六十三回群芳夜宴,作者不断地向读者昭示贾府必然走向衰败的结局。这与高鹗读书所写的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的结局显然是有天壤之别的。
宝玉只是胧朦地预感到自己的家族好景不长,不可能预想到贾府“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局面会那样快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也不可能预知诗句所包含的将来的具体事变。据脂评,八十回后,贾府发生了“事败、抄没”的重大变故。宝玉遭祸离家,淹留于“狱神庙”迟迟不归,袭人怕连累自己,就嫁给了蒋玉菡,而麝月是最后留在贫穷潦倒的宝玉夫妇身边的唯一的丫头。因此这“开到荼醾花事了”一句,一是说群芳争艳的大好春光即将逝去,一是说花袭人事已经“了”了。没有爱情的“金玉良缘”,无法消除宝玉因黛玉“泪尽夭亡”(脂评)所引起的巨大创伤,他“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第五回《红楼梦曲·终身误》)。结果,宝玉万念俱灰,弃家为僧,使得宝钗空闺独守,抱恨终身。麝月掣花名签中所刻诗句的歇后一句“丝丝天棘出莓墙”,莓苔墙垣则隐指贾府败落后陋室空堂的荒凉景象,其“天棘”一词又与佛事有关,初用者杜甫,其诗也本是“为僧”而“赋”的(据罗大经《鹤林玉露》),因此这一句显然是隐指脂评所说的宝玉最后弃宝钗、麝月撒手而去。
大观园的众女儿们掣花名签取乐,谈笑风生,兴趣无穷,热闹无比。可是,她们哪能想到,曹雪芹已在背后为她们绘下了一幅昏暗凄惨的图画,预示了这个大家族无可挽回地走向溃灭的命运。曹雪芹这种谶语式的表现方法,虽然给人一种宿命的、神秘主义的感觉,但他毕竟是作者对现实所抱的悲观主义思想态度的流露,而这本身就包含着对当时社会的大胆怀疑和否定,因而可以说瑕不掩玉,还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