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太虚幻境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太虚”即“太空”,“幻境”是虚幻而不存在的“环境”。在太空中一个虚幻并不存在的处所出现这副对联,本身就有几分玄虚。
这副对联在书中共出现两次。一次是在“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之际,一次是在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的时候,甄(真)贾(假)二人所见相同,这不是无意重复,而是有意向读者暗示:甄士隐的遭遇和归宿就是本书主人公贾宝玉人生历程的缩影。
对联的大意说:假的当作真的,真的也是假的;把无作为有,有也变成了无。如果太虚幻境是假的、虚无的,现实生活中的人间是真的、实有的,那么,这副对联就是说:倘若把太虚幻境当作人间的话,人间就是假的;把太虚幻境当作实有的话,人间就是虚无的。不难看出,这其中包含着朴素的辩证观点,作者用高度概括的哲理诗的语言,提醒读者阅读这部书时要辨清真的、假的和有的、无的,以免被假象迷惑,失去真意。另一方面,也要防止在阅读时为了辨别真假有无而走入歧途,犯主观臆断、穿凿附会的错误。鲁迅先生在《集外集拾遗补编· 〈绛洞花主〉小引》一文中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读书望文生义、各取所需,就难免以假作真、无中生有。这样看,对联又有劝告读者注意防止、尽量避免上述倾向的意图。
那么,究竟应该怎样进一步体会对联所说的“真”和“假”呢?就全书来说,首先出场的“甄士隐”的名字便是“真事隐”的谐音。他与那位胡州(胡诌)人士贾雨村用“胡诌”的“假语村言”引出通篇故事,有意将一些有政治背景的“真事隐去”。绝不可认为作者有意玩弄文字游戏,在文字狱颇盛的清初,曹雪芹自有他的苦衷。作为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巨著,作者为了揭露封建地主阶级溃灭的必然性,就只能将某些真实的东西隐藏在虚幻的外衣之下,读者辨明这“真真假假”的含义,方能明确作者故意隐去的“真事”,体会到作品思想的真谛。基于上述原因,小说中“以假作真”的地方随处可见。小说一开篇,甄士隐朦胧昏睡之际,梦见一僧一道畅谈“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与“神瑛侍者”的感情纠葛。“瑛”即玉石,那么这里谈的便是“一块成了神的石头”和一株“绛红色的仙草”的故事。读完全书,读者不难明白这里说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这是以“假”作“真”;小说中写曾经“接驾四次”的江南甄家,也和贾府一样,有一个容貌相似、性情相同的甄宝玉,甄家和贾府一样,后来也被抄了家。这是作者有意以“甄”乱“贾”,以“假”作“真”。再就“神游太虚境”这段情节本身的描写来说,也是“假作真”的妙笔。宝玉上了秦可卿的卧榻,先说秦氏吩咐小丫环们去看“猫儿狗儿打架”,接下去便写“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后来警幻“授以云雨之事”,宝玉终至“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明眼人不难看出,这是真事假写,或谓以假作真。作者不明写秦可卿对宝玉的蛊惑勾引,却以梦境委婉表达。仿佛似“无”,实际上却“有”,这也就是“无为有处有还无”的真正含义。
从认识文艺作品反映现实这一点出发,正确理解《红楼梦》这部巨著展示出的封建家族制度以及这种制度赖以生存的封建社会日趋败落的景象,弄清对联中所说的“真”与“假”、“有”和“无”是十分必要的。关于这个问题,鲁迅在《三闲集·怎么写》一文中曾有过精湛的论述:
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别人以叙自己,或以自己推测别人的东西,便不至于感到幻灭,即使有时不合事实,然而还是事实。其真实,正与用第三人称时或误用第一人称时毫无不同。倘有读者只执滞于体裁,只求没有破绽,那就以看新闻记事为宜,对于文艺,活该幻灭。而其幻灭也不足惜,因为这不是真的幻灭,正如查不出大观园的遗迹,而不满于《红楼梦》者相同。……我宁看《红楼梦》,却不愿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记》,它一页能够使我不舒服小半天。……幻灭以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
《红楼梦》问世二百多年来,对于它的思想内容、社会意义曾有过种种歪曲,就是曹雪芹本人,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对小说中反映的某些社会现象,也不能从本质上去认识,所以当他提醒读者识别真假、体会作品的思想精髓的时候,却又不知不觉地流露了那么一点虚无主义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