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叹通灵宝玉二首》癞头和尚
癞头和尚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在《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里,记叙正因贾宝玉与王熙凤被马道婆巫术所蛊、奄奄待毙的情形把荣国府弄得人仰马翻的时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又一次以幻像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出现,自称善能医治中邪祟者。于是癞头和尚便将贾宝玉出生时即含在口中的那块美玉擎在掌中,如对故人,长叹一声,吟咏了上面这两首绝句。
第一首内容是癞头和尚回忆当年这块玉未通灵性之前的千般好处。联系《红楼梦》开卷第一回可以知道,首联“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是说:今日的这块通灵玉,本是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剩下未用的一块顽石,被长期放置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打发着自由自在、皇天后土都管不了它、不会给它任何约束羁绊的生活;它超然于天地之外,没有一丝半毫凡人的七情六欲,也引不起任何兴奋和烦恼。这便是佛门或道教所要修炼达到的最高境界——一切皆空。所以这两句里充满了癞头和尚对玉的赞羡之情。尾联“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中的“锻炼”一词,当是指顽石经受过女娲氏的冶炼。既经冶炼,已非一般顽石可比;既非一般顽石,而又无辜被弃不用补天,焉得不生它念?“通灵”一词,系指这块顽石无意间偷听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在自己身边的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便凡心偶炽,再三恳求带自己红尘历游,那僧无奈便大施佛法幻术、念咒书符,掩盖了它原本是一块大石的真象,给它一个“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的幻形,并镌上“通灵宝玉”的美名,这便是“通灵”的全过程。它经过了女娲的锻炼和茫茫大士通以灵气之后,便被携带到那“昌明隆盛之邦”——京都,“诗礼簪缨之族”——荣国府,“花柳繁华地”——大观园,“温柔富贵乡”——绛芸轩里来了。《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里,通过冷子兴之口说出“这政老爹(贾政)的夫人王氏……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通过这段文字,我们便可知道“通灵玉”与全书男主人公贾宝玉之间的关系:一是灵物,一是凡人;一是神魄,一是形体;一是联系着前生,一是站立在今世,这两者原是化而为一不可分离的结合体。明白了这个便一通百通,既可知宝玉为什么会有那种与生俱来的种种痴性格,也可知为什么“通灵玉”成了贾宝玉挂在项上不可须臾离开的护身符?又为什么癞头和尚对玉吟诗便能起到唤起通灵玉的悟性、为贾宝玉驱邪的妙用。这就是作者曹雪芹的曲笔隐意。尾句“便向人间觅是非”中,因为“是非”两字既可以作偏义复合词解作“祸害”,也可以作两个独立的单音节词解作“是”和“非”,因此对该句的解说也有两种思路:一个是说,通灵玉(即贾宝玉,下同)自降生在三代簪缨世族的荣国府里之后,便以他的痴顽、他的叛逆给这个封建大厦带来了不安、忧虑和烦恼。这方面的内容在书中照应之处甚多,如说他是“有天无日”、“疯疯傻傻”的“混世魔王”(第三回宝玉之母王夫人语),说他是“不肖的孽障”、“明日酿到弑君杀父”而要“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第三十三回宝玉之父贾政语)。另一种解释是说,此后这块假宝玉真顽石便出生在贾府,开始了他对人间的是是非非的探索与寻觅。从书中叙述可以证明,贾宝玉虽然生活在姊妹群里、绮罗丛中,但并不是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他有鲜明的爱憎,从不爱读经济仕途之书,把奔命于官场的人称做“禄蠧”(第十九回),他对薛宝钗等的见机劝导(走功名仕途之路),十分气愤,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第三十六回);他爱林黛玉,一个重要因素是“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第三十六回),当史湘云劝他“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时,宝玉说“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又说“林姑娘(黛玉)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第三十二回);此外,失去人身自由的丫头金钏儿与晴雯在各种关系纠葛中皆因他而被封建礼教的卫道者王夫人迫害致死,贾宝玉便以祭金钏儿、哭晴雯、写《芙蓉女儿诔》表示了他的反抗,如此等等诸多情节都足以说明贾宝玉实在是一个有“是”、“非”观点的,敢于爱敢于恨的封建贵族家里的不肖子孙。以上这两种理解并行不悖,其途虽殊而其义同归,都为“便向人间觅是非”作了很好的注脚。
第二首内容是癞头和尚为通灵宝玉今日的处境、遭遇深深地叹惋。首联“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是说,女孩儿们用的胭脂粉黛的痕迹玷污了通灵玉的宝光,绫罗重彩装饰的房屋困住了通灵玉以往“天不拘地不羁”的自在自由,而被缠上了人间男女的痴情。《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确实是从降生之日起,就因为口含宝玉与众不同,而被祖母、母亲百般怜爱、万种呵护,让他在姊妹丛里娇惯长大,“最喜在内阃(kun,妇女所居之处)厮混”(第三回);“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第五回);且又有个爱红的毛病,如第二十一回写宝玉清早来到潇湘馆,看黛玉、湘云梳洗时有一段文字“(宝玉)因(见)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湘云)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再如,第九回写他因喜秦钟人品风流,便借故要和秦钟一起去进家塾以便常聚,上学那天他到潇湘馆向林黛玉辞行时说:“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由此可见宝玉身上自是脂粉气浓;此外书中写他与黛玉之间由少小时的“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言合意顺”的亲密友爱(见第五回)发展到刻骨铭心的爱恋,也是十分细致深刻的,如第二十回写二人呕气之后的和解,“林黛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再如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的一段文字更把宝、黛之间的痴情写得逼真感人,甚至有些动人心魄了:“林黛玉……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活脱脱刻画出情痴情种的形貌,绝不是一般淫乱私奔之辈。癞头和尚说的“困鸳鸯”就是说他儿女情肠太重阻塞了固有的灵性,所以易为冤孽邪怪所缠。
尾联“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中,出句意思是说,享尽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到头来终究只是南柯一梦,总有一天要苏醒;大梦醒来、生命耗尽之时,一切都是空的。这是佛家释子消极出世的思想,从癞头和尚口中说出,十分符合他的身份。其对句“冤孽偿清好散场”是说,你通灵宝玉本是为风流冤孽下凡造劫而来,快一些还清你所欠的孽债,大家便可散伙了结了。尾联两句用说佛讲法的方式,指出贾宝玉的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不醒的梦,还是快散快醒,方能早些解脱。这便是第二首小诗所抒写的内容。
让我们暂且把这层既浓且重的宗教宿命论的色彩放下不加分析,先看看通灵玉下凡要践历的“冤孽”是指什么?翻开《红楼梦》第一回便可知道,是指宝玉与黛玉的前世情债。原来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一株绛珠仙草,多亏了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方得脱却木质修得个女体,只因不得报答灌溉之恩,所以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在神瑛侍者下凡成为荣国府里的贾宝玉(注意,他降生之初便衔着这块通灵玉的),绛珠仙草便降生为贾宝玉的姑丈巡盐御史林如海的独生女儿林黛玉,命中注定她要用一生所有的眼泪去报答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情,这便是诗中所指要偿清的冤孽的内容。我们知道,宝、黛的爱情悲剧之所以产生震撼人心的力量,就在于它是从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狠狠地刺向他们赖以生存的封建制度的一枪。所以酿成这个悲剧的原因,应该是不合理的封建制度;在以权势、地位、金钱为轴心的封建社会里,荣国府里的贾母对外孙女林黛玉的“心肝儿肉”、“万般怜爱”的感情纱幕也终会全部被剥蚀掉,露出的只能是人吃人的狰狞面孔。那么,书中的出自佛教轮回报应的“木石前盟”与“还泪”之说,看起来似乎是冲淡了它的控诉与鞭挞的力量,但这正如前几篇中不只一次提到的,曹雪芹作这样的安排与描述,是历史条件决定的,而且也只是一个艺术表现的手法问题。这浓重的佛教色彩就象一层石头包皮,它把价值连城的和氏璧紧紧地包裹在中间,剥掉这层表皮,便可看到珍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