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自题一绝》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这是曹雪芹直接以作者的身分,写在故事开篇之前的一首五绝。这首诗是作者对《红楼梦》一书的自我“评价”,也是在对不尽公正的客观曲解,报以无可奈何的叹息,发出委婉深沉的呼吁。
“满纸荒唐言”,是作者对自己作品的真实评价么?
众所周知,曹雪芹所生活的年代,并不是任其刀笔纵横无忌的年代。他之所以由“锦衣玉食”跌落到“绳床瓦灶”,并不排斥对他政治上受打击、受排挤的推测。这与他能够如此细致,而又如此准确地剖析他所依附过的阶级环境,是不无关系的。当他把他的政见笔之于书,不仅蔑视了封建王朝的神圣,亵渎了豪门贵族的权威,而且把他们在政治上的残暴、经济上的盘剥、道德上的败坏,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并且对那些下层叛逆者的命运,寄予完全平等的、深厚的同情。这在封建卫道者的眼光看来,岂不是满纸的荒唐之言!——欲盖弥彰,欲隐故显。曹雪芹自贬为“满纸荒唐言”,反而有助于保护自我。实际上,曹雪芹是用激愤的语言,宣布自己与封建道德的对立,并对那些忠实的卫道者们嗤之以鼻。
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借狐鬼以抒己见一样,曹雪芹以宝、黛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展示出封建制度濒于崩溃和灭亡的历史趋势。这被卫道士们视为荒唐的作品,却正是曹雪芹一生血泪的结晶。因此,“一把辛酸泪”,才是他真实思想的流露。
曹雪芹以一部《红楼梦》而名垂青史、蜚声中外,这决不是偶然的事。列夫·托尔斯泰认为:“一个人只有他每次蘸墨水时都在墨水瓶里留下自己的血肉,才应该进行写作”。曹雪芹不仅是这样开始,也是这样结束他的创作工程的。当他在悼红轩中把初稿“披阅十载,增刪五次”之后,他的泪也和小说主人公林黛玉的泪一样流完了,以致“书未成”竟“泪尽而逝”。
这样看来,汤显祖为杜丽娘的夭折掉泪;巴尔扎克为高老头的去世难过得昏厥;福楼拜为包伐利夫人之死泪如雨下。和曹雪芹比起来,其情之深,也就有点逊色了。
曹雪芹把他的反封建叛逆思想,寄寓于年轻的一代,塑造了如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一类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在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曹雪芹的绵绵情思、涓涓衷曲;在他们的血管里,喧啸着曹雪芹激愤的呼喊、叛逆的悲呜。然而,对于这些与他同呼吸、共命运的叛逆者们,曹雪芹却不能使他们幸免于灭顶的命运。为此,他怎么能不肝肠寸断、泪无止时?再说,曹雪芹虽然不一定想去补天,但对于曾经覆盖过、庇荫过他的天,曾经承载过、使他成长起来的地,面临山陵塌陷、丘峦崩摧的威胁的现实,又怎么能够无动于衷?新时代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的萌动,与旧时代封建躯壳的千丝万缕的牵制,同时地、不协调地支配着曹雪芹。《红楼梦》这本书,是他在痛苦挣扎中的呼喊,死亡与新生交替中的呻吟。这部书,融注了他全部的爱和恨,浸透了他毕生的血和泪。脂砚斋说他是“哭成此书”,想来并不为过。“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曹雪芹,可以说他是用生命殉了他这本书。因而,在这本书里,也同时无可遮掩地显露了他的彦彦文采、灼灼才华,使《红楼梦》的前身《石头记》前八十回,早在他去世前十年,就已经传抄问世。如果当时的情况较为顺利的话,又何至于使一代风流殒殁于绳床瓦灶之中?
正因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生命的结晶,正因为这本书闪烁着咄咄逼人的艺术光彩,才使它能以手抄本的形式,辗转流传于不同阶层、不同观点、不同水平的鉴赏者之手;也正因为这样,才同时使这位呕心沥血的殉道者蒙受了许多不被理解的委曲:许多看过手抄本的人,都错误地认为他只是描写爱情;包括脂砚斋永忠等,都把作品看成是写“情痴”、“情种”;也有人认为它是一本“自叙传”、一本“情场忏悔录”;更有那些封建正统派诬蔑他的书是“诲淫之甚者”,“有如大盗不操戈争”……
曹雪芹也深深地感到自己浸透泪水的文字、自己寄寓在爱情故事里的严肃主题,不容易被人所理解,因而,痛苦之情溢于言表,激忿之言脱口而出:“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你们都说我痴情,你们谁能领会我的真正意图呢?
曹雪芹无法说清,因为他正处在文网严酷的年代。正如一个被禁锢的人对他的来访者,当着监督人之面,向对方打哑语而对方并不理解一样,他感到无比的焦急、难言的灼痛。
因此,“谁解其中味”一语,是他对误解者无可奈何的慨叹,是他对后来者委婉而沉痛的呼吁。他希望后来者能够“解其中味”。值得咀嚼和品尝的就是这个“味”字。味,就是滋味,引申为写作意图、主题思想。
的确,《红楼梦》流传二百多年来,正如鲁迅先生在《集外集拾遗补编·〈绛洞花主〉小引》中所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当然,如今《红楼梦》已经不单是中国人的精神财富了。它已走向世界,成为“红学”,已经说明它的命运终于改变了:人们不仅理解了作者的创作意图,而且开始从他的长篇巨著里,看到了整个封建王朝的兴衰过程,看到了作者“呕”出来的、那一颗鲜红的“心”。
“自题一绝”,仅仅二十个字,短得不能再短,却深沉而又含蓄地透露了作者的创作真意,暗示了作品的政治主题,倾吐了自己的衷曲,提出了自己的愿望。这里,没有劝善惩恶的抽象说教,更没有忸怩作态的客套表白;有的,只是真情的流露,深邃的启示,殷切的呼唤。
如果说前首《石上偈》是整个诗词曲赋的“排头兵”的话,那么这首直接以作者身分写出的五言绝句,就是整个作品的“指挥员”了。但愿我们都能沿着它手指的方向,到这座金光灿灿的宝库里,去探寻价值连城的艺术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