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札记·说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词典札记·说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划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樽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据邓广铭先生《稼轩词编年笺注》,系此词于公元1178年(宋孝宗淳熙五年),时辛弃疾三十九岁。东流,邓注谓即池洲之东流县,当时乃江行驻泊之所,且富游观之胜。故南宋诗人每过此而有吟咏之作。

说到此词,记起1981年岁杪我在病中写的一则小文,题为《顾随(羡季)先生谈辛词》,后来发表在中华书局1983年出版的《学林漫录》七集上面。他谈的正是这首[念奴娇]。羡老释此词之义甚精,在写出我自己的意见以前,愿节旧作使羡老之说能公诸同好:

事情是从我请教羡老引起的。我问:稼轩[念奴娇]《书东流村壁》第一句“野棠花落”,一本作“塘”,到底用哪个字好? 羡老答:关键不在“棠”而在“野”,这个“野”字用得既险且精,外野内文,为东坡以下诸人所不及。……

羡老说,此词盖是从小寄托入,大寄托出。“小寄托”者,自词意言之,显然稼轩在此地曾经情有所钟,恋慕过一个少女。及故地重游,则已“楼空人去”,即使明朝重见,也如水月镜花,“相见争如不见”了。“大寄托”者,则词中作者所怀念的女子实际上正象征着作者自己所向往的政治理想。志既不酬,时不再来,故旧恨新愁层出不穷,自己也垂垂老矣。而第一句乃是全词起兴之笔。如取兴于少女,则是野草闲花,“野芳发而幽香”,于无人处自成馨逸;以喻小家碧玉,不为人知,而春残花谢,终于遭到不幸结局。如取兴于作者本人,则己为在野之身,野鹤闲云,不为世重,纵有经纶盖世,而人却等闲视之,时值乱离,愁恨自然如春水云山,抽绎不尽,令人徒添白发了。羡老说,不论寄托大小,第一句却经纬全篇,尤其是开头的“野”字,更是寄兴无端,寓意无穷。这正如谭鑫培唱《战太平》(小如按:此指谭在百代公司所录之《战太平》唱片),固然整个唱段十分精彩,但第一句“叹英雄失志入罗网”却是全段的灵魂和精髓,倘若第一句没有唱出英雄失志的感情,后面唱得再好,也显示不出大将内心的抑塞悲愤了。

引羡老说毕,下而谈谈我自己对此词的理解。

此词一开头即说清明已过,实为春意难留,春光一去不复返这意。从“刬地”二句看,作者此次故地重游,曾在这里住了一宿,而由于“东风欺客梦”,虽说春光已逝,而竟寒怯云屏,致使自己终宵无寐,从而引起了思绪万千,想到第一遭来此地的经历。“曲岸持觞”以下三句是忆旧。“曲岸”句用上巳修禊典故,犹言“流觞曲水”,切合清明节候;下句则点明第一次来此时还不免少年侠气,举止轻狂,故在这里曾有一番艳遇。这有王维《少年行》“系马高楼垂柳边”和苏轼[定风波]“薄倖只贪游冶去,何处?垂杨系马恣轻狂”等前人诗词可证。辛正用此典。“轻别”的“轻”字下得好。盖作者当时所邂逅的女子不过是逢场作戏,小聚即散,所以分手时只是漫不经心地一走了之。而这次重来,却已“楼空人去”,怅惘之情无以复加。“旧游飞燕能说”者,说往事也,即用苏轼[永遇乐]“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三句语意。然飞燕本不能说,这不过是想象假设之辞,借以加重描述思念之情耳,故为虚笔,却用此领起下片首句的“闻道”云云。“闻道”者,听说也,指说近事。上言“楼空人去”,谓意中女子不复得见;此言“行人曾见”,则犹有人知其下落。然而今昔已殊,沧桑顿异,故接言“旧恨”既多而“新恨”愈益无穷。从“料得明朝”以下,说明自己对往事并未忘情,还想再见伊人一面。但这原是自我宽慰的念头,退一步说,即使见到她,也如镜花水月,再不能旧欢重拾了。行文至此,理应反省。原来自己也已人到中年,华发丛生,非复昔时倜傥风姿可比。但作者却不从主观方面说,倒设想倘或再遇到那个女子,她也会惊问:为什么“近来”增添了如许“华发”呢?足见作者一往情深,对往事有着无限依恋之意。其心情之矛盾,乃用“直”笔“曲”绘出来,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了。因忆1945年我养疴小住京华,曾到中国大学旁听顾羡老讲辛词。他曾用六个字概括了辛词好处,曰“以健笔写柔情”。是真知稼轩者也! 即此词亦足以证明之。

当然,羡老所说的另一面,即作者的“大寄托”,也未可忽略。而且我以为这一面或许更加重要。试想,此词如仅为回忆旧时风流韵事而作,似乎用不着如此大开大合地、全力以赴地去写。这里面确也蕴蓄了作者壮志未酬、知音难觅的忧伤和机缘一失再难挽回的惋惜,于是乃借怀人之酒杯,浇忧国之垒块,写成这样一首有声有色、千回百转而又一泻千里、毫无假借的佳作。我们倘以羡老之说为纲,而把每个人的不同体会做为想象补充,则辛词之三昧,自不难深入领悟了。

最后,还想谈谈这首词的修辞特点。一、不说自己一夜无眠,却说“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正是婉约派手法而以直笔出之。二、以“垂杨系马”点出往日游冶轻狂,已见前文所引。三、以“镜里花”喻女子,辛亦有所本。杜牧《杜秋娘诗》自注引歌辞:“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温庭筠[定西番]:“罗幕翠帘初卷,镜中花一枝。”欧阳修[渔家傲]:“其如镜里花颜改。”皆以喻女子。但辛词却侧重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得之意,较前人之实写以花拟人者不同。四、过片处先说“飞燕”,后点出“绮陌”,亦化用晏几道词。小晏[菩萨蛮]云:“个人轻似低飞燕,春来绮陌时相见。”辛词之意,则此次重来,只见飞燕不见其人;但行人却在绮陌东头窥知其人消息。若即若离,乍隐乍现。稼轩生花妙笔,真令人惊诧叹服。但我想着重谈的却是以下两点:

一是以“纤纤月”形容女子之足。宋代女子已染缠足陋习,而士大夫玩弄女性的病态审美观,亦从而暴露无遗。近人龙榆生先生《东坡乐府笺》于苏轼[江城子]“门外行人立马看弓弯”句下注云:“弓弯,谓美人足。稼轩词‘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疑从坡词脱化。”邓注则引刘过[沁园春]咏美人足词:“知何似,似一钩新月,浅碧笼云。”惟苏词但言“弓弯”,不言“新月”;刘过虽言“新月”,然晚于辛词,不宜以后注前。晏几道[浣溪沙]云:“一钩罗袜素蟾弯。”正以新月为喻,或即辛词所本。然而苏、晏及刘过词,无论遣辞或立意,都近于亵;相比之下,还是辛弃疾写得较为含蓄简洁,不那么刺眼露骨。二是“旧恨”两句,前人已屡有言之者。如卢纶《秋中野望寄舍弟》:“旧恨尚填膺,新悲复盈睫。”曹唐《织女怀牵牛》:“封题锦字凝新恨,抛掷金梭织旧愁。”徐铉《和方泰州见寄》:“逐客悽悽重入京,旧愁新恨两难胜。”柳永[卜算子慢]:“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此以“新”、“旧”、“愁”、“恨”相对而言者也;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欧阳修[踏莎行]:“离愁渐远淅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则以春江、春水喻愁恨之无穷不断者也。张先[南乡子]:“不管离心千叠浪,滔滔。”李之仪[好事近]:“相见两无言,愁恨又还千叠。”此以“千叠”状愁恨者也。苏轼《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江水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向子湮[水龙吟]:“到而今江上,愁山万叠,鬓丝千缕。”此以云山千万叠与愁心相拟者也。至稼轩乃囊括前人诸作,出以融会浑化。虽机杼大体相同,而毕竟有后来居上之势。这正说明辛词在继承中有发展,看似袭旧,实为创新。我们对于古典词的创作,必有比较才能鉴别其高下。辛词之胜,正在于此等处。故不惮絮琐而录以备览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