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札记·说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末句元刊本作“枫落吴江冷”)。
——据《东坡乐府笺》卷二
这首词原题为“黄州定慧寺寓居作”。“定慧寺”又作“定惠院”,实即一地。故址在今湖北黄冈县东南,苏轼曾在这里住过,还写过《游定惠院记》等小品文,据清王文诰《苏诗总案》,此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壬戌冬十二月,按阳历计算,已进入1083年了。当时作者因写了讥讽新法的诗,以谤讪朝廷的罪名系御史台狱,后遇赦被贬至黄州,虽说任团练副使,实际受官府监视管制,很不自由。这首词以孤鸿自喻,抒写自己内心寂寞,本在情理之中。清人黄蓼园评此词云:
此东坡自写在黄州之寂寞耳。初从人说起,言如孤鸿之冷落;下专就鸿说,语语双关。格奇而语隽。斯为超诣神品。
其说大体不差。但前人评论此词,颇多谬说。一种说法是承认这首词有政治内容,而解释却穿凿附会,如《类编草堂诗余》卷一引宋代鲖阳居士云:
“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
同意此说者有张惠言(《词选》)、谭献(《谭评词辨》);反对者有王士禛(《花草蒙拾》)、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篇卷一)。近人沈祖棻先生在《清代词论家的比兴说》一文中指出:
这种方法,固然有时可以发明词意,但其弊病也很大。因为对古代作品求之过深,就不免穿凿附会,甚至捕风捉影,曲解前作,厚诬古人,结果自然不免引起异议。(《宋词赏析》页二二八)
这话确有一定道理。
另一种则是用编造故事的方式来讲词,这比前一种讲法更不足取。如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王楙《野客丛书》卷十及《古今词话》等,就认为这首词是苏轼为了一个王姓少女(或说为了一个叫温超超的少女,并把写作地点从黄州迁到惠州)而作。今天看来,这样讲词不仅无稽,而且无聊。为了节省篇幅,恕不赘引。
尽管这两种讲法都为我们所不取,却涉及诗词创作的一个传统手法问题,即所谓比兴,或称之为在创作中有寄托。我个人认为,诗词中用比兴手法是习见的,而且是可取的;但“比兴”却不等于“比附”。古人不少谈“比兴”或提倡“比兴”的,其实是“比附”,也就是生拉硬扯,牵强附会。至于作品中有无“寄托”,是指作者的创作意图或指作品的主题思想而言,同“比兴”手法还不属于同一范畴。我以为,作品中有寄托是极自然的事,甚至一首诗或词的的抒情主人公完全是第三者,也仍旧可以是有寄托的。而作品之有寄托则往往借助于比兴手法。如果一首作品本无寄托,或虽有寄托而一望可知,而后人却一味用牵强附会的手段去比附,硬说它有什么内容,那就大错特错。苏轼这首词,显然有寄托;以孤鸿自喻,当然属比兴手法。可是上述两种意见却都属于作者本无其意而为后人强加上去的,所以那只是“比附”,故为我们所不取。
这首词共出现三个“人”字。“人”指谁?值得研究,上片第二句说“漏断人初静”,显系泛指,即通常说的夜深人静。既然万籁俱寂,群动阒然,已是悄然无人声了;却又紧接着说“幽人独往来”,可见这个“幽人”不同于一般尘俗扰攘之徒。“谁见”,一本作“时见”,又作“时有”,又作“唯有”。版本不同而理解亦因之而异。有人认为“幽人”喻“孤鸿”,人已静而犹见有个“幽人”独往独来,这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缥缈孤鸿影”(或说这个“幽人”只有天空中的孤鸿才见到了他)。另一种说法则把“幽人”讲成作者自己。在夜静更深之际,人迹已杳,而作者仍踽踽独行,从而见到虚空缥缈之间有孤鸿飞翥。其实这两种讲法并不矛盾。“幽人”与“孤鸿”,正是一而二、二而一,不过下片以鸿喻人,并未说破;上片则人鸿并举,一任读者联想而已。由此可见,词中前后两“人”字与上片第三句的“幽人”,确不是指的同一类型的“人”,而且是彼此对立的。“人”未静时,“幽人”不为世俗之人所见;“幽人”有恨,亦不为世这人所知。可见这个“幽人”实即“孤鸿”自己。
鸿雁是喜群居而重配偶的,失群孤雁,不仅比喻作者政治上孤立,而且也隐指世上与己同调的知音稀少。下片写孤鸿之心迹与行踪,道出了两重心事。一是“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二是“拣尽寒枝不肯栖”。为什么“惊”?盖反用张九龄《感遇》诗:“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而苏轼本人的遭遇,正如孤鸿之唯恐为“弋者”所射中。所“恨”者何?不但自己的政治抱负不能实现,反而落得一个险些送命的下场。“惊起”二句,又是反用五代欧阳炯[南乡子]:“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欧词写孔雀临水照影,为自身金翠尾羽所炫,竟得意忘形,没有考虑行人走过。及至听到脚步声,便惊起欲飞;待仔细看时,觉得行人似曾相识,便又停下不飞,故词言虽“惊”而并未飞“起”。这里苏轼为了刻画其忧谗畏讥之心理与满腔抑郁之孤愤(即所谓“恨”),既写了憬然自惊而“回头”,又写了因一肚皮不合时宜而希望能有人理解领会。“惊起”句是怕“人”;“有恨”句是想把内心苦闷一吐之为快,又是希望能得到可倾诉之“人”。这种矛盾心情竟用比兴手法以揣摩孤鸿的心迹和行踪来曲曲描绘,真是高人妙手。这一重心事是对待周围客观事物的;下面一句则是反映自己主观思想的;鸿雁本不栖于树上,现在只由于事不遂心,才有意“不肯栖”的,故被人非议为有“语病”(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九)。其实前人早已指出,这取“取兴鸟择木之意”(见陈鹄《耆旧续闻》卷二)。这不但有“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一层意思,而且还有不屑与世俗同流合污这更深一层的意思。用今天的话说,正是以拟人的手法写现实人生的矛盾。既然如此,这只失群亡侣的孤鸿宁可远离尘世,寂寞地独处于冷落的沙洲之上,不愿也不敢同这个可怕而又可憎的处境打交道了。这又是一重心事。可见作者写雁也正是写人,并通过这种艺术手法来刻画自己的内心世界。因此我们说这首词真有寄托,是一点也不牵强的。
剩下来还有头尾两句:“缺月挂疏桐”和“寂寞沙洲冷”(据《耆旧续闻》卷二,“洲”一作“汀”,两字义本相近)。头一句是写背景,也是写实,点明当时是天寒夜深的时节,并无足奇。但作者不用圆月而说“缺月”,虽不必即如鲖阳居士说的“刺明微也”,而“月如无恨月常圆”,这里面恐怕也多少有点表示遗憾的味道,与下片的“有恨”似相照应,却又在疑似有无之间,写“疏桐”而不说“林丛”或其它树木,盖梧桐本高洁之树,所谓“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而且只有鹓雏(凤凰一类的鸟)才肯栖息其上。只是因为寒意已深,梧叶凋残,虽高洁而正逢厄运,又与下片“拣尽寒枝”句有若即若离之妙。况且下弦残月挂于疏桐枝梢之上,又是一幅极其淡雅疏朗的水墨写意画。不仅“诗中有画”,而且与“幽人”、“孤鸿”等所要刻画的抒情主人公有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之妙。景语原是为抒情服务的,于此可见一斑。
至于最末一句,“寂寞”是孤鸿心境,“沙洲”是其止宿之处;“冷”字则兼把字的内在精神世界和客观上的季节特征结合起来,本亦顺理成章,毋庸饶舌。但我经过反复商量,却决定作一点翻案文章。即我以为元刊本末句作“枫落吴江冷”是有道理的。这句五言诗本是唐人崔信明现成的残句(当然也是名句),却被作者毫不客气地搬到词中。乍看去似与上文毫不衔接,有点不知所云。其实这句写江南由秋入冬之后的景物,真是绝妙好辞。枫叶由丹而黄,由黄而陨,三吴江水,寒意逼人;枯叶随江水流逝,尤增衰飒之感。这不正是处于四面楚歌之境的苏轼周围的现实气氛的真切写照么! 相传鸿雁南飞,最远不逾湖南衡山,但吴头楚尾,此时业已冷寂荒凉,非候鸟所宜栖息之地了。作者用这一成句把虚拟的比兴之笔一下子大力兜转,使读者也随着回到现实中来,更足以证明流落在大江之滨的“孤鸿”的处境是如何的寥落悲凉,这不比从表面上毫无假借地直说“寂寞沙洲冷”更显得惝怳含蓄么?只缘后人不和其解,才以“寂寞沙洲冷”之句代之,其实反而显得质实浅露,全无谏果回甘、余音绕梁之趣了。正惟此词末句骤然劈空而下,以唐人成句作结,才更见出作者“语意高妙”,才气纵横,“似非吃烟火食人语”(《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九引黄庭坚评此词之语)的特色。如只说“寂寞沙洲冷”,虽似切题而且章法结构皆甚完整,可是“笔下”反倒显得有点“尘俗气”(亦黄庭坚语)了。质之读者,不知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