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王之涣《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白日”一词,本极平常,但古人每用以写黄昏时的落日。建安以来,多少名句、警句,都是用“白日”来写“黄昏”的。如曹植的“惊风飘白日”(《箜篌引》,又《赠徐干》)和“白日西南驰”(《名都篇》),陶渊明的“白日沦西阿”(《杂诗》),谢朓的“白日丽飞甍”(《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等都是。唐代以后,特别是从盛唐以后,“夕阳”和“斜阳”开始成为诗歌警句、名句中的重要词汇。像王维的“夕阳彩翠忽成岚”(《送方尊师归嵩山》),孟浩然的“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刘长卿的“千峰共夕阳”(《移使鄂州次岘阳馆旧居》)和“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送灵澈上人》),刘禹锡的“乌衣巷口夕阳斜”(《乌衣巷》),直到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登乐游原》),“夕阳”或“斜阳”在诗中愈来愈普遍。到了长短句,用“白日”写黄昏的情景竟几乎绝迹了。同为落日而两用其词,不仅意境形象各不相同,即思想感情亦有本质上的差别,当然读者的感受也就因之而异。这一点,林庚先生在四十年代就已经指出了。而要欣赏这首《登鹳雀楼》,首先请从“白日”和“夕阳”的区别说起。
“白日”的形象是开朗而璀璨的,从它所得到的感受也必然是雄浑磅礴,光芒万丈,而无奄奄一息或美人迟暮之感。此诗写“白日”虽“依山”而“尽”,尽管这里面可能蕴涵着叹流光如逝水的情绪,然则“白日”究竟是“白日”,在它的背后只有寥廓的太空和无垠的宇宙,给人的印象是饱满充沛的。而“夕阳”呢,就不行了。它给人的印象是微弱和黯淡,其所以使人感到美丽,全靠了围绕着它的彩翠般的岚光,绮縠般的烟霞或沉沉的碧云暮霭。仿佛它只有极短暂的生命,必须凭借着“山峰”、“人影”才能射出它的一抹残辉!
用王之涣的这首诗同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一诗相比,似乎能说明问题。同是写落日,而后者却显得那么惆怅凄凉。这固然同作家的生活和身世有关,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受到当时社会的影响。不同的社会环境就必然产生不同的感情(这就是说,王之涣和李商隐同属于封建士大夫阶级,但因所处时代不同,一在盛唐,一在晚唐,而感情自然有所差异),而不同的感情自然要通过不同的形象来表现——即使同是描写落日。古人说“言为心声”,我看毋宁是“言为时代之声”吧。
再看第二句。孔子在川上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到了孟轲口中,则把孔丘的话更加引申开去,他说:“源泉混混(滚滚),盈科而后进。”可见欣赏黄河不仅要看到“奔流到海不复回”的一面,还要看它“后浪催前浪”的一面。黄河已是壮观,而作者却把眼光寄托在更远的“海”上,这就显得诗人的胸襟开阔,而诗句也显得更有气魄了。
然而“白日”终不免为“山”所蔽,黄河入海在鹳雀楼上也并非望中景色。于是诗人进一步写出下面两句来。这里面暗示给人以人定胜天的毅力和高瞻远瞩的雄心。读者莫笑我夸大其辞,且举两首有落日又有楼的宋词作一反证。柳永[八声甘州]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于是这个天涯游子带着“不忍登高临远”的矛盾心情去“登高临远”,凝眸而望,想象着久别的思妇大约也正在盼他早日归来,其寂寥迟暮之情可想而知。柳永的胸怀和他眼中的境界比王之涣显然小多了。而南宋末年张炎的[八声甘州]则说:“有斜阳处,却怕登楼!”连楼都不敢登了,还谈什么壮志雄心,高瞻远瞩! 此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亦正王之涣之所以不可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