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欧阳修《梦中作》
在北宋,欧阳修是个很了不起的学术巨人。他是经学家,所著《诗本义》和《易童子问》对《毛诗》、《周易》有独到见解;也是史学家,他所撰《新唐书》(主要是《志》的部分)、《新五代史》在《二十四史》中至今被称为佳作。他写散文虽继承韩愈,主张“文”与“道”结合,但同时他也写得一手漂亮而香艳的词,足见他不是头脑冬烘的理学家。他还是“诗话”这一文体的创始人。他拥有《集古录》一千卷,对金石碑刻占有大量原始资料,至今在考古学方面还有影响。他的诗为其文名所掩,但只要细心研读,就可以发现他一生诗风屡变,是当时诗坛的“多面手”。作者早年学“西昆体”,却清新蕴藉而不堆砌辞藻,中年以后古诗兼学李白、韩愈,既有韩愈奇特古奥的特点,也有李白才气纵横不受羁勒的一面。他的近体诗具有宋诗明白如话、平顺流畅的共性,也有其恬适疏朗、从容委婉的个性。他能变化唐诗而不显得矫揉造作,开宋诗一代新风却不标奇立异,以门户宗派相标榜。用今天的流行词语来说,他在文学创作上确起到主观上宽容、客观上繁荣的作用,他对发扬民族传统文化确是做出重大贡献的一位功臣。
但在欧阳修的诗集中却有一首别具一格、一向被人认为朦胧神秘的小诗,那就是作者虚龄四十三岁在颍州(今安徽阜阳)任上写的《梦中作》七绝: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
这一年是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当时,由范仲淹、杜衍倡导,为韩琦、富弼、欧阳修所拥护的“庆历新政”已经失败了好几年,欧阳修本人也从滁州贬所先移知扬州,然后又移任颍州,因乐颍州西湖之胜,打算终老于此。《梦中作》就是在这时写成的。
据上述背景我们有理由这样说,《梦中作》是朦胧诗,同时也是政治诗。当然,作者此时已到中年,社会阅历多了,对人情世态的理解更加成熟了,所以诗中的政治内涵也表现得比较深沉隐晦。这正是欧早年学李商隐而善于变化所形成的诗风。诗的前二句是梦话,所写亦梦中境;后二句则近于醒语,所写之境亦在半梦半醒之间。然而即使写梦境,第一、二句也各有侧重,首句侧重于听觉,次句侧重于视觉。“夜凉”月照千山,乃佳胜优美之境,而重点即在美好笛声响澈幽静的夜晚,可以说是一种超现实的理想境界。第二句便稍有不同。“百种花”自然绚丽多姿,可是这引人入胜的花丛却隔着一段“路暗”的距离,如去赏花,就要走一段坎坷不平的道路。可见“百种花”虽然迷人,人却可望而不可即,那段昏暗恍惚的路程难免使人望而却步。在昏暗恍惚的路的彼端究竟是花团锦簇的美景还是幻想中的假象,有点使人迷惘莫测。这正是作者在经历过一段政治风波之后的惝怳心态。所以前人大都认为,这两句确是作者梦中所作,看来基本上可以肯定。
至于三、四两句就不然了。“棋罢”句用《述异记》典故。相传晋人王质入山采樵,见二童子对弈,童子给王一物如枣核,吃了再也不饿。局终,童子对王质说:“你的斧柯(斧柄叫‘柯”)都朽烂了。”质归乡里,才知已经过去了一百年。欧用此典显然不是纯粹说梦话,而近于醒语。但仔细玩味,《述异记》的典故不过是表面借用,真正的涵义须从杜甫《秋兴》中去找答案。那就是:“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这才是诗的实质性所在。盖一局棋终,人已换世,千山笛响,百种花迷,不过梦中一时所见而已。这时自己才悟及官场升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酒阑人散,真是“不如归去”了。夫“酒阑”之际,正作者“梦醒”之时。作者所以用“无奈”二字,正说明他这时宦途失意原是被动的,这就把一个人在政治上遭到失败后的无限怅惘之情表露无遗了。二十多年后,欧阳修真心告老辞官,寄居在颍州,曾有诗追赠已逝世十五年的杜衍(杜在年辈上是欧的前辈,政治上是欧的同道),其诗后四句说:“报国如乖愿,归耕宁买田。此言今始践,知不愧黄泉。”正是“客思家”一语的最好注脚。可见这首《梦中作》语虽简短,内容涵义却相当复杂。至于作者所以用“酒阑”字样,亦有出典。梁简文帝诗云:“酒阑嘉宴罢,车骑各西东。”欧用这个词汇,不也正反映出“曲终人散”、“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样政治悲剧的实质么?
总之,古人写朦胧诗总是有其苦衷的,很少纯粹为朦胧而朦胧之作。当然,其所以要写得朦胧未必都由于政治因素,像李商隐的爱情诗或许另有不愿公开的秘密;但政治因素毕竟占很大比重。至少我对欧阳修此诗的理解就是从政治因素去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