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欧阳修《晚泊岳阳》

古代诗歌札记·说欧阳修《晚泊岳阳》

=卧闻岳阳城里钟,系舟岳阳城下树。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一阕声长听不尽,轻舟短楫去如飞。

在北宋诗坛,做为一代宗匠,欧阳修应当是一面旗帜。清人提倡宋诗,多把注意力集中在苏轼、陆游或江西诗派“三宗”(即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的作品上;其次则北宋的梅尧臣、王安石,南宋的杨万里、范成大,也时时有人问津。对于欧阳修,一则因其诗被他的文名所掩,二则由于在欧的倡导下,北宋后期被他带出了一大批各具特色的诗人(包括上述的王、苏、黄、陈等),其诗皆斐然可观,以致这位开一代风气的大师反被人忽略了。

前人谈欧诗,动辄谈其“以文为诗”,代表作可举出很多,如《庐山高》、《捕蝗诗》、《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食糟民》以及两首和王介甫的《明妃曲》等,认为他的诗是学杜甫、韩愈的。其实“以文为诗”和法杜宗韩乃宋诗共性,并非欧阳修一人之特点。而欧本人所走过的诗歌道路,却是从学西昆体入手,旁及白居易、孟郊和李贺,并以李白为其归宿(这最后一点是王安石、苏轼都提及的)。所以欧之古诗,造句遣辞虽近于韩愈,而其构思、布局、气势、格调,都比较接近李白。今人读欧诗,每有宽徐、丰腴、畅润、清新之感;不像一般的宋诗,只是走“郊寒岛瘦”或生硬拗折的路子。这里要谈的《晚泊岳阳》,便是一首典型的清新明快之作。

此诗作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当时开封府代知府是范仲淹,因主张改革朝政,得罪了宰相吕夷简,被贬饶州(今江西上饶)。欧阳修站在范一边,因谏官高若讷趋炎附势,对范仲淹落井下石,便给高写了一封公开信,斥之为“不知人间有羞耻事”的官僚。这样,欧本人也被贬为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他从汴梁出发,乘船溯江而上。据作者本人在《于役志》中记载:本年九月“己卯(初四日)至岳州(今湖南岳阳),夷陵县吏来接,泊城外。”《晚泊岳阳》便是作者在九月初四以后几天内写的,他写的正是那一晚上泊舟江畔的夜景。

此诗共八句,每四句一个韵脚,故诗意亦分两层。第一句先写在船上卧闻城内钟声,第二句始写泊舟城外江畔。因舟未泊时晚钟已鸣,舟子闻钟声而知天色已晚,乃泊舟于城下。三、四两句写夜幕初临时江景,以江月交辉极力形容江上月夜之美。阴历月初,正值上弦月出,如白居易《暮江吟》:“谁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倘非江上,月光是不会那么引人注目的。何谓“失江路”?盖江上有船则江路可辨,倘天晚群舟泊岸,江上一片空旷,自然不知何处为津渡,何处是航程,但见江上一弯新月,上下云水苍茫一片而已,因而也就分辨不出“江路”何在了。这是诗人亲身感受,没有羁旅生活的人是写不出的。故句意虽浅豁而诗思却细微。且四句之中,既写了耳闻目见,又写了具体时空,钟声与树影,在云水苍茫的大背景衬托下,不仅显得环境幽寂安闲,而且色调的浓淡也和谐一致。空江眉月,却以“云水苍茫”形容之,见出作者用笔明快而设想精巧,此诚宋诗佳境,也体现了欧诗特色。

后四句改押平声韵,每句平仄完全符合近体诗的格律,倘无前四句,这便是一首优美的七绝了。这正是初唐以来七古新体的作法。前人或谓欧阳修写诗为复古派,这话说得未免含糊。盖宋人写诗,或宗唐,或变唐;宗唐者即近于复古,变唐者始可谓创新。北宋初年,王禹偁学杜甫、白居易是宗唐,西昆体作家学李商隐也是宗唐,另有所谓“九僧”体(包括寇准、林逋等),专学韦应物、柳宗元、贾岛、姚合这一类隐逸诗派,仍是宗唐。而欧此诗则近于初唐四杰和李白的七古短篇耳。这时的欧阳修,还未形成“变唐”的风,但已具有宋诗疏朗韶秀的特色,所以不宜用复古与否的提法来给他画框框。这些不成熟的见解,虽为题外之文,却是题中应有之意,故不得不絮聒几句。

这后四句虽说是写夜深景色,窃以为诗人所描述的并非深夜。盖上弦月至夜深时,早已西落,根本谈不上什么“江月弄清辉”了。不过江上空阔无际,月落稍迟;而四顾寂寥,虽夜幕初临,已似更深夜半。这里只是诗人直感,初未计时间的早晚。读者但赏其诗心画境而不必追究其实际情况可也。这四句中只有第一句是诗人目之所见。夫江月未落,光可入舱,不待作者离船登岸也能看得到。而下面三句则纯系诉诸听觉而加以联想。夫水上歌声,自然是听到的;而断定是归舟,则以己之处境从反面揣度来舟之歌者。倘非归心似箭,必不戴月兼程也(且少顷月即西落,江面便毫无光亮了)。而用“水上”与“月下”对映而写之,诗思甚巧。末二句写歌声本长,但一刹那间便听不到了,故推知其舟之行驶甚速,更由其离去之速而断定那必是短楫轻舟。再翻转来说,倘非归舟,亦无须如飞而去矣。从诗意说,句句在情理之中,意浅近而韵味深厚。若从诗境言之,则既惝恍而又超脱,全无人间烟火气。这才是宋诗,也是欧诗中的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