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古代诗歌札记·说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梦游天姥吟留别》一本题作《别东鲁诸公》,另有一种唐人选本作《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是李白最有代表性的名篇之一。

公元七四二至七四四年(唐玄宗天宝元年至三年),李白在长安为唐玄宗翰林供奉。由于政治上失意,李白终于离开了帝都。在漫游梁宋齐鲁之后,于公元七四五年(天宝四年)李白又离开东鲁南下吴越,这首诗当即此时所作。

这首诗的思想内容是相当复杂的。李白从离开长安后,政治上受到打击,其失意的情怀和精神的苦闷可想而知。在现实社会中既找不到出路,只有向虚幻的神仙世界和远离尘俗的山林中去寻求解脱。这种遁世思想看似消沉,却不能一笔抹杀。无庸讳言,李白在离开长安后,对当时的社会现实确比未入长安时有了较清醒的认识,对唐王朝统治阶级腐朽的实质也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因之他对建功立业的雄图壮志固然有无从实现的苦恼,而同时对富贵利达这一类世俗的追求也不再抱有过多的幻想,并对高高在上的贵族权豪表示了高度蔑视。从而他有所憬悟,在精神上一定程度摆脱了尘俗的桎梏,这才导致他产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结论。这种坚决不妥协的精神和强烈的反抗情绪正是这首诗的基调,是必须充分肯定的。

然而,由于作者未能跻身于政治舞台,理想抱负在很大程度上遭到打击而破灭,他又感到人生如梦,人事无常,因此在这首诗中,也同时流露出饱含虚无主义的消极成分。诗人写梦中仙境,其神奇瑰丽的场面固然具有浓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但同时又使作者感到魂悸魄动,仿佛在这神奇瑰丽的背后还有着若隐若现的恐怖的阴影,这就是诗人在现实社会中因四处碰壁而使精神上受到压抑的一种反映。于是他慨叹“古来万事东流水”,即使及时行乐也排遣不了自己所负荷的沉重的思想包袱。这就是诗人消极情绪情不自禁的流露,也是这首诗思想性方面的主要局限。我个人认为,在李白全部的诗作中,这两者一直是相互依存,而又彼此矛盾着的。这正是李白世界观中不可分割的两个侧面。



值得注意的还是此诗的艺术特点。有些人每有一种误解,以为杜甫写诗是讲求艺术技巧和表现手法的,而李白只是以磅礴气势和豪言壮语来抒发情志,不大注意字句的推敲和意境的缔造。其实不然,在神采飞扬和昂头天外的豪迈诗篇里,李白同样是注重修辞炼句和章法结构的。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便足以说明这方面的特点。

这是一首乐府歌行体的杂言古诗。而古诗的传统特征,是以韵脚的转换来体现诗义的转折和诗境的转移的。因此,我们读这首诗就根据其韵脚的变换来划分它的层次和章节: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一(一本作“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慄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全诗分为三个段落。开头是引子,末段是结语,中间是梦游正文。结构很完整,纯系散文格局。有人认为“以文为诗”是杜甫发其轫,韩愈扬其波,至宋代而大兴于世。其实“以文为诗”乃是诗歌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趋势,李白也有以文为诗的篇什,只不过不及杜、韩那样突出,那样有意为之罢了。



现在我们从第一段谈起。第一段凡三换韵脚,实即有三层转折。诗中明言行将离开东鲁,南下吴越,从旅程看,游天姥山不过是个因由;但全诗重点,却放在“梦游”上。至于梦游之境是否真的天姥,那倒无关紧要。东鲁濒海,故以海上仙山起兴。第一、二两句与三、四两句看似对举平起,而一、二句实为陪笔。盖人在现实社会中遭际每坎坷不平,李白本人亦不例外,于是乃追求神仙世界。这虽属理想,却只是幻想。神仙世界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李白并非不了解;倒是名山大川风景胜地可供遁世隐居者游赏,这还是比较现实的。所以作者认为“海客”侈谈神山(蓬莱、方丈、瀛洲为海上“三神山”,见《史记·封禅书》),实际却未必能真莅其境;而越人所说的天姥山,尽管高入重霄,因云霞明灭而时隐时现,却是实有其地,只要到了那里,便能骑鹿遨游,也仿佛得成仙之趣了。进入第三层,便撇开瀛洲,专写天姥。评论者谓之“双提”而“单承”。但前四句作者所用技巧尚不止此。这四句是五、七言相间错的,平韵二句在前、仄韵二句在后,这自然是古诗作法。我所要提请读者注意的,乃是这四句已为有了近体诗以后的古诗,它已吸取了近体诗的特点。倘将“越人”二句提前,“海客”二句移后,读者试再读之,岂非一副上五下七的对仗工整的长联乎?此可悟古近体诗相互为用之法。杜甫早期有《望岳》一首,五言八句,中四句对仗工整,人皆以古诗为目之,其实是一首仄韵五律。李白这一首的前四句亦属同工异曲,似有意似无意,仿佛也从近体变化而来。惟七言对称的两句平仄与近体格律不尽相合,故终是古诗而非近体,否则便近于白居易《长恨歌》的格调了。

第三层“天姥连天”四句,第一句不仅写其高,兼亦状其远阔雄峻。“向天横”三字真是奇崛之至。盖写山势之高易,状山形之伟难,作者乃以“向天横”三字形容之,仿佛连天姥山的恣睢狂肆的个性也写出来了,诚为神来之笔。但这还不够,为了使读者感受得更深切一些,于是又连写“五岳”、“赤城”和天台山。“五岳”是海内名山,然距天姥较远,故云“势拔”。意思是说以五岳同天姥相比,天姥或将有超拔之势,此一层近虚;而赤城山本天台山门户,距天姥较近,故用“掩”字,有压倒之意,此一层稍实。但作者认为写得还不够气派,更加上“天台”两句与天姥山相映衬。道教传说,天台山有一万八千丈(见陶弘景《真诰》),可谓高矣,但以之与天姥相比,仍将甘拜下风,比天姥还矮着一截,俨然要倾倒在它的东南脚下了。此推崇揄扬天姥山可谓不遗余力矣;可是天姥山究竟有何特色,人并未加以具体描写。此盖从越人口中听到,自己并不曾亲身经历,故只从虚处落笔,着意烘托而已。然从中亦可悟写诗三昧。夫虚活则易造声势,滞实反失之琐碎。两汉大赋之所以不及诗词有吸引力,非其体物之不工,而正由于体物太质实,反嫌空灵不足,无一气呵成之妙也。



第二段是全诗主干,以全力大写梦境。昔金圣叹评诗文,每好用“笔酣墨饱”和“笔歌墨舞”八字。此诗写梦境实兼而有之。“酣饱”极言其足与畅,“歌舞”极言其活与变。从诗的韵脚看,第二段凡七换韵,换韵多即转折变化多,此不待言矣;但还须注意这七次换韵中,短则两句一韵,长则六句或八句一韵。韵脚换得频,一是为了文字剪裁洗炼,二是为了体现瞬息万变。如“我欲因之梦吴越”两句为一韵,写入梦只一笔带过,诗人从东鲁转眼即到了越中,不但文字简洁凝炼,而且给人以一跃而行千里之感。而“千岩万转”二句为一韵,则状其倏忽间变化万千,迅疾异常;稍费笔墨,便觉冗赘。而六句或八句始一换韵者,则诗人意在把楚骚、汉赋、骈四俪六融为一体,从较长的篇幅中来体现铺排之功力。这样错综组合,疾徐相间,使读者耳目俱不暇给,而诗境亦因之迷离惝怳,一似无端倪可寻,无踪迹可察。这正是李白戛戛独造之境,不惟盛唐独步,抑且千古绝唱,其所以被尊为“诗仙”者,正在此等处也。

韵七换而诗亦有七层转折。第一层写入梦即到剡中。第二层写夜行之景,宛然梦境。诗人循当年谢灵运的游踪所至而达于天姥山。这一层八句为一韵,目见湖中之月影,耳闻水畔之猿啼,沿前人登山之径,直至半壁悬空之处,所见为海日(之光),所闻为天鸡(之鸣),似已见到光明而仍在梦中暖昧之境。这一节描写虽移步换形却并无转折,故一韵到底,长达八句之多。中间有两个七言句,使文势略有变化,不致平衍无丝毫起伏。这是梦境中最恬静安适的一段描写,再经过第三层的两句一韵以写其所见之变化迅疾,下面便转入千奇百怪的神仙境地了。

第四层用楚骚句法,只第一句写听到熊咆龙吟,使岩谷殷若雷鸣,从而感到身居高危之地,不免惊慄。但这还是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而举目所见,依然一片宁静。紧接着第五层便写到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山崩地裂声,然后仿佛《天方夜谭》中的石穴洞开一样,一幅奇异而璀璨的景象呈现在眼前,由晦暗突然转为光芒万丈,一方面是深不见底,一方面却又珍奇毕现。古人说山中别有洞天,李白在诗中有意识地把它形象化了。

第五层所写乃物象,毕竟是静态;故第六层写了两句仙人纷至沓来的动态,情景俱变。作者久久所憧憬的与神仙遨游的幻想居然在刹那间实现了,这该是一个多么使人欢畅而快慰的梦境啊!

然而好景无常。第七层随即写由梦境而惊醒,又回到了现实的人间。有人曾质问我:“你强调古风因诗意转换而换韵,这里‘虎鼓瑟兮’两句本与上文为一气,从‘忽魂悸以魄动’以下才写诗人从梦中醒来。何以把这两层混为一韵?”我说,此诗好就好在这里。上一层写仙人纷纷到来,这一层前二句一面接着上文嬗联写下来,一面却与自己若离若即。尽管列仙如麻;自己却已魂悸魄动,在他们还未从眼前消逝时自己已惊醒了。一说,“虎鼓瑟”二句乃醒后眼前依稀恍惚之景象,而以倒装之笔出之。说亦可通。总之,这七层似乎飘忽无定,实则层次井然,有本有末,耳闻目睹,历历如画。吟诵时如大气包裹,几无喘息余地;玩味时又结构谨严,一一严丝合缝。非李白之天才无以纷呈此奇幻之景,非李白之胆识无以控驭此神来之笔。此真李诗中上上乘之作也。



最后一段结语只有两层。第一层是诗人阅世既深总结出来的道理:“古来万事东流水。”你说这消极么,然此乃是现实给他的教训。第二层则为述志。正缘权贵在朝,才使得万事全非,自己又岂能依附豪门,摧眉折腰以辱身降志呢?“摧眉”与“扬眉”为对文,用字精当之至。而诗体又回到七古正格,与开头人梦前写法相一致(中有一单句“须行即骑访名山”,表示语气坚决;“安能”句为九言,更显得理直气壮)。这样,中间的梦境因用笔造语之不同而使读者感到诗境之奇幻夐绝亦有所不同,此即思想与艺术较大程度的统一也。

说此诗毕,仍拟再强调一下个人的不成熟的点滴体会。此诗从艺术上看,可谓极创新之能事。但如经过仔细分析,则其特色不过熔《诗》、《骚》、汉赋、骈文、古乐府及近体诗于一炉,新则新矣,却无一笔无来历。所以我始终认为,只有对自己的民族文化遗产吸收得越多、寝馈得越久、钻研得越深、积累得越厚,才能越使自己作品的精神面貌给人以耳目一新、与众不同的感觉。锐意求新者必先“博观”、“厚积”,并蓄兼收,有极高之修养才会出现惊人之奇迹。如果只靠“横向引进”,什么东西时髦就掠它一点皮毛做为点缀,虽取悦一时,终难持久而不朽。最终还不免贻旁观者或后世人以数典忘祖之讥。故有志于从事文化艺术事业者,不可不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