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李白《早发白帝城》

古代诗歌札记·说李白《早发白帝城》

这是李白的一首名作,一本题作《下江陵》。诗云: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从字面看,此诗并无难解之处;仔细琢磨,却能体会出它在骏快豪爽中还有精练工稳的一面。即以首句“彩云间”三字而论,一般的讲法都指出这是早晨的景色,这当然很对;但诗人用这三字却有其更主要的意思,即描写白帝城地势之高是也。此诗主要的内容自然是写下水船走得快这一动态;然而不写白帝城之极高,则无法体现出长江上下游之间斜度差距之大,那么三、四两句纵写得再出色也会事倍功半。现在诗人一开始就告诉读者,白帝城的地势是高入云霄的,于是下面写舟行之速、时间之省、行程之缩短、耳(猿声)目(万重山)之不暇迎送,才一一有着落。如单从“彩云”的字面去领会题面的“早”字,恐怕还是隔着一层的。

第二句的“千里”和“一日”,以空间之远与时间之暂作悬殊对比,自是一望而知;其妙处却在那个“还”字上——“还”,归来也。这句诗的大意是:“白帝城同江陵相去虽有千里之遥,但乘下水船只要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回来了。”诗人心情的喜悦舒畅是可想而知的。然而这喜悦舒畅必须有其乘上水船时困苦艰辛的经验作基础。换言之,没有以前的乘上水船的艰苦经验——如舟行之慢、行期之拖延、安全之无保障等——是无法体会“一日”而行“千里”的痛快和喜悦的。从诗情的含蓄一面看,“还”字的涵义恰好概括了这一点。而从语言的精练一面看,这个“还”字看似容易,实际却是诗人千锤百炼的结果。

第三句的境界离今人似嫌稍远,因为三峡两岸人烟日益稠密,猿啼早已成为陈迹。但乘着飞快的汽车于盛夏的长昼行林荫路上,耳听两旁树间鸣蝉的经验,却无妨供我们联想。吴均《与宋元思书》:“蝉则千啭不穷,猿则百叫无绝。”可见两者原有相类似之处。夫蝉非一,树非一,鸣声亦非一,而因车行之速,却使蝉声树影在耳目之间成为浑然一片,这大抵就是李白在出峡时为猿声山影所感受的情景;自无怪诗人笔下也有一气呵成之概了。

我还想说一下末句的“轻”字。由于三峡水急滩险,无论上下水,“一叶扁舟”是很难“容与中流”的;相反,由于上水船必须由纤工用力牵挽,我们心目中倒更容易联想到船的分量沉重。可是诗人偏偏下了一个“轻”字。为了形容船快,除了用猿声山影来烘托,还必须给船的本身加上一笔。直说船快,那么自然是笨伯;于是诗人选择了这个“轻”字。夫船行水上而几乎轻如无物,则其快也可想而知。从立意看,这个“轻”字使全诗空灵飞动;而从遣辞看,它又显得那么熨贴工稳。谁说李白没有字斟句酌的功夫呢?

最后,我觉得此诗频用数词也是虚实相生的。“千里”、“一日”和“万重山”,当然都不免是夸张说法(直到今天坐轮船出峡,也没有“一日千里”的速度);惟独“两岸”的“两”,却是实写。而全诗之妙,恰在这个“两”字上。正因为两岸都有山,都有猿啼,所以才能“左右逢源”;也正因为“左右逢源”,才见出船上人目不暇给、耳不暇接的神情来,这才能从紧张中见出愉快! 假使风景只有一面,即使再好也难免单调,而这首诗也就只剩得一个平面,没有锋棱挺秀、空灵飞动之感了。

附记

李白此诗盖以《水经注》卷三十四的描写为蓝本。所谓“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缺)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泝阻绝,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是也。据《世说新语》注,知此段文字出于《荆州记》。文义虽与诗大抵相类,但风格情调却迥然不同,可见李白的诗是有创造性的。

另外,关于此诗的写作年代,其说不一。或谓是李白早年初出峡时作,如近人詹锳《李白诗文系年》系此诗于开元十三年,疑非是。因为这样一来第二句的“还”字便无法解释。当时李白还未到过江陵,何以言“还”?近人黄锡珪《李太白年谱》附《李太白编年诗集目录》谓此诗作于乾元二年三月,当时李白被流放夜郎,行至白帝城,遇赦,将下江陵作。复旦大学中文系选注《李白诗选》从后说,我也比较同意黄说。正由于李白遇赦而还,才以喜悦舒畅的心情来写此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