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札记·说李煜[浪淘沙]

词典札记·说李煜[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五代南唐后主李煜是个小朝廷的皇帝。做为帝王,他是个亡国之君;但做为一个文学家,他的词却有着不可磨灭的成就。我们不宜只按阶级出身和本人成分来评价古代作家,而不问其作品的高低好坏。以这首[浪淘沙]而论,自南宋以来,从未有人怀疑过它的著作权。然而近人往往先给李煜定了调,说他是“婉约”派,然后认为这首词的风格既然比较“豪放”,那么它想必不是李煜的作品。我觉得这种意见缺乏有力的根据。从创作风格看,这首词同李煜后期写的[虞美人]和另外一首[浪淘沙]并无很大差异,都是直抒胸臆,一气呵成之作。唯一可怀疑的依据就是这首词有一句“壮气蒿莱”,而人们往往把“壮气”和“壮志”混为一谈,以为李煜怎么会有“雄心壮志”,于是便认定这首词不是李煜所作。其实“壮气”并不等同于“壮志”,更不是说李煜自己。这一点下文自然会谈到。

这首词的主旨,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道破,即“往事堪哀”、“对景难排”这八个字。“景”指的是眼前景物,是对照作者心中所念念不忘的“往事”而言;而“往事”又跟作者今天的处境两相映照,昔日贵为天子,今日贱为俘虏,这简直有九天九地之差。但是作者心里有一点是十分清楚的:今生今世,再也过不成当年小朝廷那种安富尊荣的享乐生活了。也就是说,“往事”除了“堪哀”之外,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所以第一句用了一个“只”字。“只”是什么意思?是独一无二、除此之外再无别计的意思。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偏偏这个已经当了俘虏的亡国皇帝心还没有死透。相反,他对外界事物还很敏感,不论是春天的“小楼昨夜又东风”还是秋凉时候的“庭院藓侵阶”和“天静月华开”,都在他思想上有反应,起作用。这样一来,内心纠缠着的矛盾当然无法解除,只能用四个字来概括:“对景难排”。作者在这首词里所描写的“景”实际只有两句,即上片的“秋风庭院藓侵阶”和下片的“晚凉天静月华开”。上句写昼景,下句写夜景。“藓”是苔藓,“藓侵阶”就是《陋室铭》里说的“苔痕上阶绿”,表示这里已长久无人来往,连台阶上都长满了青苔,真是死一般的岑寂。作者对此既感到“难排”,便有心加以“抵制”。抵制的方式是消极的,檐前那一长列珠帘连卷也不卷,干脆把视线遮住,与外界隔绝。当然,珠帘不卷不是绝对的,否则作者怎么会看到“秋风庭院”和“晚凉天静月华开”呢?这一句实在是作者的表态,用这样的手法逼出了下面的四个字:“终日谁来!”既然连个人影都见不到,还把珠帘卷起来干什么呢?但读者会问:“藓侵阶”这一句既已写出久无人迹,又说“终日谁来”,岂非叠床架屋?我说,这么写似重复而实不重复,而是用下一句配合上一句,来刻画自己内心的复杂矛盾。因为死一般寂静的环境和萧索无聊的景象是客观存在,绝对不以个人主观意志为转移。作者一方面采取“一桁珠帘闲不卷”的无可奈何的办法来消极“抵制”,另一方面却仍然存希望于万一,心想或许竟会有个人来这里以慰自己的岑寂吧。不说“不见人来”而说“终日谁来”,字面上是说终日谁也不来,骨子里却暗含着万一有人来也说不定的心理在内。这就跟上句似重复而实不重复了。因为上一句是从实际客观景物来写的,下一句则是写内在的主观心理活动,两句的角度并不相同。

既然眼前的和未来的客观现实是没有任何出路可言的了,那么,自己在悲观绝望之余,只有通过回忆去流连当日在金陵小朝廷时的光景,于是词的下一半转入对故国的沉思。这也是李煜这个特定的人物在特定的环境下的逻辑必然。而沉思的结果,依然是荒凉萧索,寂寞消沉。但这是想象中的产物,比眼前实际看到的东西更虚幻,因而感情也就更加凄凉哀怨。“金锁”指雕镂在宫门上的金色连锁花纹,这同鹿虔扆词里的“金锁重门荒苑静”的“金锁”是一个意思,这里做为南唐宫殿的代称。“金锁已沉埋”,指想象中殿宇荒凉,因久无人迹,已被尘封土掩,埋没在荒烟蔓草之中了。“壮气”,又可称为“王气”,也等于说“旺气”,本指称王称帝的人所具有的兴旺气象(迷信的说法叫做“气数”)。《太平御览》卷一七○引《金陵图说》:

昔楚威王见此(指金陵,即今江苏南京市)有王气,因埋金以镇之,故日金陵。秦并天下,望气者言江东有天子气,凿地断连冈,因改金为秣陵。

这里的“金锁”两句,正如刘禹锡《西塞山怀古》里所说的“金陵王气黯然收”。这是一种讲法。另一版本这一句作“金剑已沉埋”,指的是宝剑。这也有一个典故。《史记·吴太伯世家》裴骃《集解》引《越绝书》:

阖庐冢在吴县阊门外,……扁诸之剑三千,方员之口三千,盘郢鱼肠之剑在焉。

另据唐人陆广微《吴地记》,相传吴王阖庐死后,葬在苏州郊外的虎丘,把贵重的宝剑也埋在地下殉葬。秦始皇东巡,走到虎丘,便掘地求剑,发现有老虎蹲在吴王坟上。秦始皇用剑去砍虎,误中于石。结果并没有找到剑,而掘开的地面却下陷成池,后世号称剑池。这里借古事表明自己当皇帝的资格已经终结,只有亡国之痛。可见不论作“金锁”或“金剑”,这两句都是写当年偏安于一隅的那点儿气数已尽,旧时的皇宫内苑久已埋没在荒烟蔓草之中,只剩有一片蒿莱,真是不堪回首了。然而,秋天的夜晚,月华如洗,万里无云,当年自己做皇帝时所过的“归来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李煜[玉楼春])那种金粉豪华的生活固然一去不复返,而面对着大好秋光,无边月色,不禁为映照在秦淮河上的“玉楼瑶殿影”抛下一掬酸辛之泪。这里面有悔恨,有惆怅,百无聊赖而又眷恋无穷。最末一句作者用了一个“空”字,正与开篇第一句的“只”字遥相呼应,在无比空虚中投下了无限悽惶。这正是作者在[虞美人]中所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另一写法。那一首说旧时宫殿大约还存在,只是人的“朱颜”已经憔悴,跟往日不同了;这里却说,连“玉楼瑶殿”也该感到孤寂荒凉了吧,只剩下孤苦伶仃的影子映照在秦淮河上。这首词虽不像[虞美人]那样脍炙人口,可是同样给人以沉痛哀伤之感。我们应当把这两首词对照来读,而不宜以彼废此,或说这一首一定不如那一首。

总之,由于李煜从皇帝变成俘虏,社会地位的骤然改变,他的词也产生了一个突变,从描写香艳柔靡的宫闱琐事一变而抒发家国兴亡之恨。他的词纵使打着亡国之君的感伤烙印,毕竟大大开拓了词的境界。我们既不能因人废言,置李煜在词坛的高度成就于不顾;同时也要指出,他后期的作品即使跳出了香艳柔靡的圈子,可是悲痛哀伤有余而刚劲雄浑不足,在词的发展过程中还有待于两宋词人的再接再厉。这才是比较公允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