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札记·说李清照[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通行本作“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在谈正文以前先要交代两点。第一、古人以词为诗余,这当然不完全对。即使承认词为“诗之余”,那也应该只限于小令。至于慢词,光论字数,也比律诗和绝句多出一倍到几倍,怎么能说是“诗之余”呢?我认为,词中的慢调实是赋之余。赋的特点是铺叙,慢词的特点亦正复相同。汉代的赋,“铺采摛文”有余,“体物写志”不足;进而为六朝小赋,逐渐向写志方面发展,却又转化为“律赋”,形成了新的条条框框,虽匀整而失之死板。唐宋古文家以散文为赋,而倚声家实以慢词为赋。夫慢调讲格律,能配以乐调,有律赋匀整之长,却更有着律赋所没有的蕴藉与流利的特色;且较律赋篇幅短,变化多,称之为“赋之余”,是一点也不为过的。因此,不熟读六朝小赋,填慢词必不易工。退一步说,至少亦须工于作骈文,始能工于为慢调。两宋词人以慢词擅胜场者,南渡后的史达祖、吴文英、张炎、周密、王沂孙辈专以咏物为工者固无论矣,即使是抒情写景之作,如北宋之柳永、苏轼、秦观、周邦彦,南宋的李清照、辛弃疾、姜夔诸家,其慢词亦多以能近似赋体者为工。即如李清照这首[声声慢],脍炙人口数百年,就其内容实质而言,简直是一篇悲秋赋。亦惟有以赋体读之,乃得其旨。
第二,李清照的这首词在作法上是有创造性的。原来的[声声慢]的曲调,韵脚押平声字,调子相应地也比较徐缓。而这首词却改押入声韵,并屡用叠字和双声字,这就变舒缓为急促,变哀惋为凄厉。我不同意把李清照划归婉约派词人,至少,一定不能够把这首词列入婉约体。因为此词以豪放纵恣之笔写激动悲怆之怀。既不委婉,也不隐约。如果连这样直往直来,了无假借的作品也称之为“婉约”,那恐怕再也找不到非婉约体的词了。
前人评此词,对开端三句以用一连串叠字为特色。当然,这与乐调音节是有关的;但只注意这一层,仍不免失之皮相。词中写主人公一整天的愁苦心情,却从“寻寻觅觅”开始,可见她从一起床便百无聊赖,恍如有失,于是东张西望,仿佛飘流在海洋中的人要抓到点儿什么才能得救似的,希望找到点儿什么来寄托自己的空虚寂寞。所以这一句应用分号(;)点断。下文“冷冷清清”,是“寻寻觅觅”的结果,不但无所获,反被一种孤寂清冷的气氛袭来,使自己感到凄惨忧戚。于是紧接着再写了一句“凄凄惨惨戚戚”。仅此三句,一种由愁惨而凄厉的氛围已笼罩全篇,使读者不禁为之屏息凝神。这乃是百感迸发于中,不得不吐之为快,所谓“欲罢不能”的结果。
“乍暖还寒时候”这一句,也是此词的难点之一。“乍……还……”的句式正如现代汉语中“刚……又……”的说法。“乍暖还寒”如译成口语,当作“刚觉得有点儿暖和却又冷了起来”,这是什么样的天气呢?此词作于秋天,自无疑问;但秋天的气候应该说“乍寒还暖”,只有早春天气才用得上“乍暖还寒”。我以为,这是写一日之晨,而非写一季之候。秋日清晨,朝阳初出,故言“乍暖”;但晓寒犹重,秋风砭骨,故言“还寒”。至于“时候”二字,有人以为在古汉语中应解为“节候”。但柳永[永遇乐]云:“薰风解愠,昼景清和,新霁时候。”由阴雨而新霁,自属较短暂的时间,可见“时候”一词在两宋时代已与现代汉语无殊了。“最难将息”句则与上文“寻寻觅觅”句相呼应,说明从一清早自己就不知如何是好。
下面的“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晓”,通行本作“晚”,这又是一个可争论的焦点。俞平伯先生《唐宋词选释》注云:
“晓来”,各本多作“晚来”,殆因下文“黄昏”云云。其实词写一整天,非一晚的事。若云“晚来风急”,则反而重复。上文“三杯两盏淡酒”是早酒,即……[念奴娇]词所谓“扶头酒醒”;下文“雁过也”,即彼词“征鸿过尽”。今从《草堂诗余》别集、《词综》、张氏《词选》等各本,作“晓来”。
这个说法是对的。说“晓来风急”,正与上文“乍暖还寒”相合。古人晨起于卯时饮酒,又称“扶头卯酒。”这里说用酒消愁是不抵事的。至于下文“雁过也”三句,却与作者前期所作的[念奴娇]里的“征鸿过尽”云云略有差别。盖[念奴娇]作于春日,是清明前夕,所以有“宠柳娇花寒食近”之句;那么彼词的“征鸿过尽”乃指南雁北飞。当时李的丈夫赵明诚在汴京,作者居南,所以说“万千心事难寄”。而[声声慢]是南渡后之作,秋日北雁南飞,作者所指,正是往昔在北方见到的“征鸿”,所以说“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了。俞《选》说:“雁未必相识,却云‘旧时相识’者,寄怀乡之意。赵嘏《寒塘》:‘乡心正无限,一雁度南楼。’词意近之。”其说是也。
上片从一个人寻觅无着,写到酒难浇愁;风送雁声,反增加了思乡的惆怅。于是下片由秋日高空转入自家庭院。园中开满了菊花,秋意正浓。这里我认为“满地黄花堆积”是指菊花盛开,而非残英满地。“憔悴损”是指自己因忧伤而憔悴瘦损,也不是指菊花枯萎凋谢。正由于自己无心看花,虽值菊堆满地,却不想去摘它赏它,这才是“如今有谁堪摘”的确解。然而人不摘花,花当自萎;及花已损,则欲摘已不堪摘了。这里既写出了自己无心摘花的郁闷,又透露了惜花将谢的情怀,笔意比唐人杜秋娘所唱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要深远多了。
从“守着窗儿”以下,写独坐无聊,内心苦闷之状。比“寻寻觅觅”三句又进一层。“守着”句依张惠言《词选》断句,以“独自”连上文。秦观(一作无名氏)[鹧鸪天]下片:“无一语,对芳樽,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与此词意境相近。查秦词从人对黄昏有思想准备方面着笔,李则从反面说,好像天有意不肯黑下来而使人尤为难过。“梧桐”两句不仅脱胎淮海,而且兼用温庭筠[更漏子]下片“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词意,把两种内容融而为一,笔更直而情更切。最后以“怎一个愁字了得”句作收,也是蹊径独辟。盖自庾信以来,或言愁千斛万斛,或言愁如江如海(分别见李煜、秦观词),总之是极言其多。这里却化多为少,只说自己思绪纷茫复杂,仅用一个“愁”字如何包括得尽。妙在又不说明于一个“愁”字之外更有什么心情,即戛然而止,仿佛不了了之。表面上有“欲说还休”之势,实际上已倾泻无遗,淋漓尽致矣。
这首词大气包举,别无枝蔓,逐件事一一说来,却始终紧扣悲秋之意,真得六朝抒情小赋之神髓。而以接近口语的朴素清新的辞句谱入新声,又确体现了倚声家不假雕饰的本色。其难能可贵而终于至今传诵不衰,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