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札记·说张志和[渔歌子](一名[渔父])

词典札记·说张志和[渔歌子](一名[渔父])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近年来各种诗词选本多起来了,讲析诗词的文章和专著也很流行。但我觉得,在众多选本和讲析文章之中有一种情况值得研究,那就是把某一作家的一组作品中间的一首或两首抽出来加以讲析。当然,不同对象应不同对待,有的组诗或组词并非不能单独抽选。如阮籍和《咏怀》、陶渊明的《杂诗》、李白的《古风》以及收在《花间集》里温庭筠的十几首《菩萨蛮》等,它们都非一时一地之作,抽出一两首来单独欣赏对整个一组作品并无关涉。可是像杜甫的《同谷七歌》或《秋兴八首》,以及韦庄的五首《菩萨蛮》等,恐怕就不宜从中抽选了。因为把一组诗或词中的一两首孤立地抽出来,有点类似于断章取义的作法,有时还不免产生讹说或歧义。这里要讲的张志和《渔歌子》就是一例。

今传张志和的《渔歌子》共五首,前面所引并准备分析的是第一首。另外还有四首,今天已几乎不为人所注意。现在一并抄出来请读者参考:

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霅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干,醉宿渔舟不觉寒。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从这五首词的意境和技巧看,当然第一首的艺术水平最高,远远超过其它四首。但从作者的创作意图看,则五首实一整体,不容割裂。张志和是唐肃宗时金华人,金华属今浙江。曾待诏翰林,后来自请隐居江湖,号烟波钓徒。据《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一引《乐府纪闻》,称张志和“往来苕霅间,作《渔歌子》词”。我们相信,这五首词的抒情主人公的确包含着作者自己的性格和形象在内,在一定程度上是张志和自我精神面貌的写照。但这一组词毕竟是客观描写,并不专指自己(作者本人不过是以士大夫身分隐居江湖,即使乘一叶扁舟垂钓于水上,也只能是“玩儿票”而已),而是郑重地在描述多数真正以打鱼为生的渔父。这一点必须弄清楚。

如果只读第一首,“西塞山”应确指何地就有争议。西塞山有二,一在湖北,一在浙江。如刘禹锡有名的《西塞山怀古》七律,就是指湖北的西塞山;而张志和既往来于苕霅之间,则所咏之西塞山当在浙江无疑。其实在五首词中,作者写了不少水乡的地名,它们并不都在一处。如第二首的“钓台”指富春江上严子陵的钓台;第三首写“霅溪”,第四首写“松江”,则一在浙江,一在江苏。特别是第五首的“青草湖”和“巴陵”,显然是在湖南。如果把词中主人公都理解为作者本人,那他决不会跑到洞庭湖畔去打鱼的。可见西塞山究在何处,即使是指湖北的西塞山,也无关乎词旨。作者不过泛指渔父以三江五湖为家,行踪飘忽不定,出没无常,过着比较清贫的生活罢了。

从五首词的命意(即思想内容)看,自有其一以贯之的共性,而每一首却又各有侧重的主题。第一首写不怕风雨,第二首写不忧风浪,第三首写不嫌生活穷困,第四首写不避寒冷天气,第五首总结:“乐在风波不用仙。”每一首都在末句点明主旨,虽各写了一个侧面,中心思想却只有一个:歌颂了渔父的全部生活,其基调和风格都是统一的。当然,这五首词还是各有其相对独立性,单抽出一首来读固亦未尝不可,可是总有点不够全面。不如五首通读,读者所得到的渔父形象才更加完整。我们在通读五首以后再把第一首抽出来仔细品味,收获肯定要比只孤立地读一首大多得,感受也深刻得多。

那么第一首究竟好在什么地方呢?我们不妨由表及里来进行分析。从字面看,作者所描写的人和物色泽鲜明,形象生动。以白色的水鸟,红色的桃花,映衬着青山绿水,再加上人的青笠绿蓑,构成一幅着色的山水人物画。但这些色彩鲜明的风景和人物却被笼罩在迷茫的斜风细雨之中,“山色空濛雨亦奇”。山静而鸟飞,花艳而水流,动态和静景相结合;山远而水近,鸟远而鱼近,远景和近景相结合;动静与远近相错综、相配合,加上斜风细雨,由清晰而渐人朦胧,又构成一幅虚实相生的场面。然而这幅着色的图画所表现的情趣却是淡远的,因为渔父的生涯是超脱凡俗的,远离十丈软红尘,不图世间名与利。这就在鲜明生动的画面的背后有着实质性的思想意义,此即所谓“风骨”。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也是用鲜明而皎丽的色彩构成了画面,但背后却有着浓烈的乡愁,这从下面两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可以看出;张志和这首词背后却饱含着隐居之乐。尽管生活平淡清苦,精神却得到了解脱。词中最警策的句子当然是“斜风细雨不须归”,这一句写渔父的精神面貌确很有深度。从表面看,这自然是写渔翁的不怕风雨,其实这还是浅乎言之。因为斜风细雨本不可畏,非暴风骤雨可比。我认为倒宁可讲得更执着些,更刻板些,即更质朴些、实际些。这里面应该是有一点功利主义的。对一个打鱼人来说,“斜风细雨”正是捕鱼的好天气。“细雨鱼儿出”,雨天水底要比水面上闷气,于是鱼就浮了上来,打鱼人的收获会更多。这就既写出隐居者远离尘世的清高,又写出了打鱼人对生活的别有情趣。渔父也是人,对生活的态度并非孤寂而冷冰冰的,相反,他对自己所从事的生涯倒是充满了执着与热爱的,因此他才“斜风细雨不须归”,在略具艰辛的环境中体会到他所追求的人生乐趣。

这样,自然就构成了画面上的美丽和心灵上的慰藉两者之间谐调而辩证地统一,把外在的客观景物的鲜明形象(渔父本人的形象也融汇于大自然之美中间了)和抒情主人公内心的主观情操有机地交织到一处,既清高超脱而又十分满足于现实生活的情趣。这首词的艺术水平之所以远胜其它四首,就在于作者没有把“不曾忧”、“不叹穷”、“不觉寒”和“不用仙”等等诉诸逻辑思维的抽象概念直说出来,只说了一句极其飞动而充满生机的“斜风细雨不须归”,精神的超脱和生活的慰藉便都跃然纸上,给人以无尽的余音和联想,于是这首词乃成为唐代还比较寥落的词坛上一朵淡雅而又十分诱人的鲜葩,为后来写词曲的人开启了无限门径,从而博得了它本身的流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