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札记·说岳飞[小重山]
一 今传岳飞词
唐圭璋先生辑《全宋词》,录岳飞词三首:[小重山]一首,[满江红]二首。最为世所传诵的是[满江红]《写怀》(“怒发冲冠”)。此词不见于岳珂辑录的《金陀粹编》,但后人编辑的《岳忠武王集》(《艺海珠尘》本可用)已收入。至近人余嘉锡先生在其所著《四库提要辨正》中提出怀疑,于是这首词的著作权便出了问题。我以为这首词有一处确实可疑,即“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一句,显与抗金史实不相吻合。贺兰山在今宁夏境。如果说宋与西夏两个王朝有了民族纠纷,作者有志荡平西夏,还说得过去;如指反对金兵南侵,而思收复失地,那么岳飞只能说“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而不会把话头扯到西北的贺兰山去。所以我对此词究系谁作的态度,是宁信其为后人拟作而不敢遽以为真的。当然,这首词的政治影响和艺术感染力是无可非议的,不得以其可能为后人拟作而轻之。
另一首[满江红]题为《登黄鹤楼有感》,《全宋词》是根据相传为岳飞的墨迹影印件收录的。这一首比较罕见,现转录在此供参考: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 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这首词的可靠性如何,同样不易判定。从上片看,作者敢于对宋徽宗赵佶荒淫腐朽的宫禁生活公然指斥,颇不似南渡初期人的口吻。过片“兵安在”四句,提出战争的残酷和人民的涂炭,也近于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思潮。这帧墨迹影印件见于近人徐用仪所编《五千年来中华民族爱国魂》一书的卷端,对它的流传渊源尚有待于稽考,目前只能存疑。不过就词论词,这首词的思想和艺术都还是不错的。
剩下来只有一首[小重山]了。先把原词抄在下面: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琴”,一本作“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此词见于《金陀粹编》卷十九,人们都确认它是岳飞的作品。但此词的表现手法却与那两首[满江红]迥然异趣,篇幅虽短而委婉含蓄,得吞吐顿挫之妙。不像那两首[满江红]痛快淋漓,更能体现出像岳飞这样以忠勇著称的大将的口吻。其实这并不奇怪。宋朝人写词,往往与作诗文异趣。写诗作文章可以慷慨陈辞,漫无拘束;而一到写词,就立即变得缠绵悱恻,曲折萦回。不但范仲淹、欧阳修如此,即柳永、周邦彦也不例外。柳永的《煮海歌》,周邦彦的《薛侯马》、《天赐白》等,都是大气磅礴的七言古诗,极尽雄浑跌宕之妙。比起他们写的那些哀怨缠绵、如泣如诉的长短句来,根本不像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这就是李清照所总结的“词别是一家”的道理。然则岳飞以委婉顿挫的词笔来抒写他抑郁难伸的苦闷,也是很自然的了。反过来再看那两首[满江红],奋笔直书,豪情满纸,使人读了固然有不胜悲凉慷慨之感,但它们究竟是否出自岳飞本人之手,倒真值得考虑了。
二 [小重山]的写作背景
在唐圭璋先生笺注的《宋词三百首》和龙榆生先生编选的《唐宋名家词选》中,都选了岳飞的[小重山],并且也都引述了南宋陈郁《藏一话腴》里的一段话。现据龙本转录如下:
《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七引陈郁《藏一话腴》:
武穆《贺讲和赦表》云:“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故作词云:“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盖指和议之非也。又作[满江红],忠愤可见。其不欲“等闲白了少年头”,足以明其心事。(唐本引文与此有出入,文字亦略繁。)
考南宋赵构与金王朝议和,其事始于公元1138年(绍兴八年),而告成于1139(绍兴九年)。陈郁所引的岳飞表文,正是绍兴九年所写。然则[小重山]词当作于和议告成以后。但上面所录龙本引文并非陈郁《话腴》原文。检《适园丛书》本《藏一话腴》,分为甲乙二集,每集又分上下卷。书前有岳珂序言,而岳珂正是《金陀粹编》的编纂人。在《话腴》甲集卷下里确实引述了岳飞的表文,题作《收复河南赦及罢兵表》,然而却没有“故作词云”以下的一段话。可见这段话是清初编纂《历代诗余》的人加上去的。否则陈郁既能见到岳飞的[满江红]词,为什么给《话腴》写序的岳珂却没有把它收到《金陀粹编》里去呢?
但《历代诗余》加上去的那一段关于[小重山]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这一次宋、金两朝拟定和议,金王朝曾允许把河南、陕西诸州郡交还给南宋,其中包括北宋帝王陵寝所在地洛阳。1139年3月,岳飞上书给宋高宗赵构,请求准许他酌带官兵亲到洛阳“恭谒、洒扫”。其真实目的,乃希望借此窥察敌方军情。最初赵构和秦桧是同意了的。后来知道岳飞此行另有目的,便收回成命,下诏阻止岳飞“更不须亲往”。联系这一史实,则知[小重山]词不仅在篇末对主张议和的投降派表示反对,并慨叹自己的一贯主张得不到“知音”的同情和支持。而“旧山松竹老,阻归程”的话也就有了确切依据。所以我们推断这首词可能是岳飞在1139年(绍兴九年)所写,是有一定根据的。
三 [小重山]讲析
这首词上片写作者外在行动及客观景色,下片专写内心活动,深得吞吐顿挫之妙。所谓“吐”,即直言倾诉;而作者却在倾诉过程中有所保留,没有一泻无遗,此即所谓“吞”。一吐一吞,于是形成了“顿挫”。这一方面当然由于词律的限制,不能像写散文那样畅所欲言;另一方面,作者用这样的艺术手法来抒写内心的一腔幽愤,也显得更沉痛有力。而所谓有所“保留”,即有些话并未直截了当地说破。譬如上面提到的“旧山松竹老,阻归程”两句,便说得十分含蓄。“旧山”既指故乡(岳飞是河南汤阴人),又指中原沦陷地区,当然也包括北宋的汴京、洛阳这些大都名城在内。“松竹老”,一则用来说明自己离乡历时已久;二则也寄托了故国乔木之思;三则松与竹都是经冬不凋的象征忠贞劲节的植物,作者突出地提到他们,正说明北方的故老遗民中不乏志士仁人,可是他们复国兴邦的心愿却无从实现。表面上说来含混,实则其所蕴涵的内容反更丰富。“阻归程”三字,看似明白,却没有主语。谁“阻”了我的“归程”?是敌人? 还是朝廷内部的投降派?实际上两者都有,更主要的却是后者。这其中就包括了皇帝赵构和权臣秦桧。当然,这样的话不能不说,却又不能明说,于是便用无主语句写了出来,给读者留下自己去补充的余地。这种手法,在词的一开头便已使用了。
作者一开头就说:“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蛩即蟋蟀。从字面看,仿佛蛩鸣惊回了千里梦。其实,一个人的梦如果让寒蛩惊醒,那么做梦的人睡得也太不沉稳了。可见“惊回千里梦”的主语并非蛩鸣。相反,倒是人在梦醒之后才有可能听到不住的蛩声,这里作者是把梦醒后的新的感受提前写了出来。可见“惊回”句依然是无主语句。“千里梦”的内容也有多种可能。它可以是自己转战千里,也可以是指梦中返回故乡。从下片来看,这儿的“千里梦”似以指返回“旧山”为更贴切。作者不仅“归梦难成”,而且这梦是被一种什么意外的刺激或打击给“惊回”的,可见作者当时所处的政治环境十分复杂,斗争也十分尖锐,因此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且促使自己的思想反复零乱,甚至一醒之后便不能再睡。这里用无主语句的手法是同下片“阻归程”的路数完全一致的。接下去作者用了“已三更”三字,表面上说一觉醒来,已是半夜;实则暗示给读者,下半夜作者是整个失眠了。“起来独自绕阶行”,写尽作者内心的焦灼和忧伤。可是这时夜色已深,万籁俱寂,一切人都已“悄悄”入睡,自己只好再从户外进入室中(这从“帘外”两字可以悟出,如果作者继续留在户外,是不会用“帘外”两字的)。这句“人悄悄”是写实,但也兼有寓意,即为下片“弦断有谁听”句埋下一伏笔。盖“人悄悄”者,亦含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意,所以下文作者情不自禁地慨叹“知音少”了。
这里需要略费笔墨讲一下“月胧明”三字。近来人们讲这三字,大都解释为“月夜微明”。这是由于“胧”字极少独用,而常见的“朦胧”一词又正是模糊暗淡之意,于是便把这三字译作“月微明”了。但温庭筠[菩萨蛮]词已有“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之句。既然室内有灯,外面的月色如果并不很明,那么室中人是不会一下子察觉的。我意这三字应解为“月色由暗而转明”。正由于自暗转明,其光线之强度才能超过室内的灯光,从而使室中人感到月光的射入。岳飞这首词的“月胧明”似也应这样讲。当作者在“独自绕阶行”时,月色是昏暗的;等到进屋之后,从帘外透入了由暗转明的月光,这才察觉天已很晚,到了下半夜了。这样讲似乎意境更深些,只是能否站得住脚,还有待进一步研究。(晋潘岳诗:“朗月何胧胧。”胧胧为朗月之形容词,则非独朦胧一义可知。)
上片似直说,却有四层顿挫。即蛩鸣、梦醒、绕阶行和从帘中看到月色是也。如前所说,第一、二层并非顺序写下;而三、四层之间的描写又被作者所省略,这就使人读起来有起伏回荡之感,而作者心情的不宁静,既睡不着又坐不住的神态也跃然纸上了。
下片转入内心活动的刻画,也分三层。“白首为功名”是一层;“旧山”二句是一层;“欲将心事”三句是一层。但第二、第三两层几乎每一句都构成一个停顿,实际是一句一折。“功名”一词,本是建功立名之谓,即做一番事业的意思,与今人所说“功名富贵”一语之含贬义者并不全同。这里作者说,我为了建功立业,不惜白了少年头;但至今乡园多事,归程有阻,分明壮志难酬。其所以难酬,则由于当朝权臣与己志多不合之故。“知音”二句,化用《吕氏春秋·本味》“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的典故,意思说自己虽有雄才大略,而一筹莫展,即使把琴弦弹断了也无人赏识。一腔忧愤积郁于中而迸发于词,沉雄有力而感慨无穷。这就使读者感到上片所写不是无源之水,正由于内心有如此难平之事,才使他中宵无寐,绕阶独行。这宛如常山蛇,依然是首尾照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