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宋祁《凉蟾》

古代诗歌札记·说宋祁《凉蟾》

半个世纪以来,在中国文学史的研究领域里,路几乎越走越窄了。姑以北宋为例。难道北宋的诗人,只有欧阳修、梅尧臣、苏轼、黄庭坚少数几个人么? 比如宋庠、宋祁兄弟,就是当时有名的才子;而宋祁博通经史,诗名尤高。可是无论在文学史的专著里或是在大专院校古典文学的课堂上,连宋祁的名字几乎都提不到了。这不能不令人遗憾。

当然,近十年来,人们在文章中偶尔也有谈及宋氏兄弟的,但大抵采取一笔抹杀的态度,只说他们的诗受西昆体影响。其实这也是稗贩前人旧说。平心而论,宋庠的诗并不出色;宋祁的近体诗亦间有佳作,唯独他的五古却有独到之处。我国传统的诗文都有一种共同倾向,即以复古为革新。李杜提倡复风雅屈宋之古,实为唐诗开拓了新领域并达到空前的高峰;宋诗在唐诗的基础上又有发展变化,其中有一个特点即是以复汉魏六朝之古来挽回并抵消唐末五代的轻浮绮靡之风。宋祁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家。他的五古直承南朝鲍照、谢灵运的遗韵,形成了宋诗中烹炼字句、夹叙夹议的特殊风格。这里要介绍的《凉蟾》一诗是摹拟乐府之作,与六朝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更具有宋人特色。今录全诗如下:

凉蟾啮残云,飞影上西庑。鹊鸦依空墙,蟏蛸已在户。君行阅三岁,确战亦云苦。新衣本自绽,故裳复谁补? 朔风万里来,倘或从君所;风过无传音,徘徊独谁语!

此诗抒情主人公为闺中思妇,原是乐府诗正格。但从北宋中期以后,由于词的盛行,这种写法在诗中已逐渐减少甚至消失,此诗犹存古乐府遗风。全诗十二句,一韵到底,共分三节。第一节写景;第二节把笔势宕开,写远戍的征人;第三节是思妇的自白。景语的第一句便十分奇警。诗人不说“秋月”,却以“凉蟾”代之(相传月中有蟾蜍);不说云破月出,却说月光把周围的残云给咬蚀尽了,终于露出了皎洁的整个月亮。然后第二句写月影飞上了闺人居住的西廊,说明月亮是从东方升起的。月光虽惊动了鹊和鸦,但它们却无处可去,只依倚在空寂的墙头。这是把曹操的《短歌行》中“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动景改成了静态,显得更加幽冷寂寞。第四句直接把《诗经·东山》里的成句移用到诗中,这原是宋朝人写诗的通例。蟏蛸是长脚的小蜘蛛,一名熺蛛。既已在户,说明居室久无人至。隋人薛道衡的名句“暗牖悬蛛网”,与此正是同一手法。这四句景语是自远而近,由外而内,从大到小。从月光的转移到蜘蛛的在户,足见人的观察越来越细,而诗中抒情主人公的百无聊赖也就可想而知。这样的描写既继承了六朝人的传统手法,又带有宋人以文为诗、烹炼字句的特色。

中间四句写从军远戍的丈夫。这是很自然的。闺中的妻子在无可排遣的孤寂情怀下,只能掰着指头计算丈夫外出的时间。丈夫走了三年还没有归来,想必战争是艰难而痛苦的。“确”训坚,“坚战”犹言苦战、力战,是竞胜负、决生死的战斗。“新衣”二句,最初见于汉乐府《艳歌行》,是写游子的,原句是:“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绽”训“缝”,即制作。李白的《子夜吴歌》第四首也说:“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针冷,那堪把(一作“持”)剪刀!”可见女子为征人缝制衣服已成为当时男女两地相思的典型细节。宋祁此诗却从反面写,说征人的新衣是他本人缝制的(因为他离家太久了),而自己当初为丈夫制做的衣服早成为“故裳”,想必已经破旧,却再无人为他缝补了。虽用典却比前人深入了一层,这也是宋诗中习见的。最后四句乃驰骋想象,设想万里外吹来的北风或许就是从自己丈夫那儿吹过来的吧,可是北风并未传来任何音息。那么自己怀着满腹心事,空自徘徊而向谁倾诉呢?这是反用杜甫《捣衣》的结尾:“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去声)外音。”杜诗说女子用尽气力捣衣,是为了能让远人听见(其实是肯定听不见的);宋祁则说,朔风或许是从丈夫那儿吹来的,然而风里却一点没有丈夫的消息。这都是把根本不可能的事硬想成万一有实现的可能,而终于未实现。这样写才更衬出抒情主人公的痛苦几乎是无法排遣的。

的特点之一是爱用典、用事,二是直接把古人现成诗句移入己作。这从北宋初年即已开始,西昆体便是明显例证。从喜欢用典和移用古人成句便发展为后来江西诗派的“夺胎换骨”。这中间发展的线索是有迹可寻的。宋祁写诗,是善于活用、反用典故的一位能手,从这首《凉蟾》就能看得出。但我们治宋诗却往往有“点”无“线”,把中间不少发展环节都脱漏了。我之所以介绍宋祁的诗,无非希望人们能更细心地爬罗剔抉,以期获得更丰硕、更完善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