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札记·满庭堆落花

词典札记·满庭堆落花

——释温庭筠[更漏子]第二、三、四首兼论词中抒情主人公问题

读抒发离情的古典诗词有个不大为人注意但又必须考虑的问题,即一首作品中的抒情主人公究竟是男是女,是游子还是思妇。这个问题实际上往往会影响对一首作品的理解。有的作品,其抒情主人公的性别比较容易分辨,如白居易的[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这是白居易身在江南渴望北归之作,但作者却用了闺人的口气,说只有远人归来,离恨始休,篇末“月明人倚楼”的“人”即是盼望所思之人早日归家的女主人公。但有的词在这个问题上却不那么容易分辨清楚,如冯延己[鹊踏枝]:

几日行云何处去? 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燕子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从来讲这首词,都认为这是以思妇(居者)埋怨游子(行者)的口气来写的,即抒情主人公是女性。我对此独表示怀疑。因为历来用“行云”这个典故的都是借指女性,即《高唐赋》所谓“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是也,却很少把它用在男子身上。从这首词本身来讲,说是女子负心离去,男子既怨且慕,痴心想着或许她还能回来,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南宋吴文英的[风入松],不就明明是一首思念离他而去的姬人的作品么?我曾以此意面叩俞平伯师,他虽不同意我的看法,却也没有找出驳倒我的根据,于是一场辩论乃以“两存其说”,彼此各保留己意而告结束。前几年我写过一篇说晏几道《鹧鸪天》的小文,其实也是讨论词中抒情主人公究竟是男是女的。可见对一首具体作品出现了分歧意见,其争论的焦点往往出在这个问题上。

带着这个问题来看温庭筠的[更漏子]第二、三、四首,显然在这方面更有必要进行深入的斟酌推敲了。先说第二、三两首。第二首上片景下片情,而在情语之中,又以“旧欢如梦中”为点睛之笔。“旧欢”可以讲成旧时欢乐或旧日情人,如冯延己的“可惜旧欢携手地”,那么这首词可能是男人的口吻;但“欢”也通指所爱的男子,回忆昔时与所欢相聚,如在梦中,则又可解作女子的语气。另外,第三首上片写从前,下片写当前,而以“香作穗”三句点出词旨,说明抒情主人公的忧伤再无已时,有人认为“金雀钗,红粉面”两句乃对女子容饰的客观描述,当是从男子眼中看出;我则以为,此乃女子回忆自己昔时与所欢初会时情景,乃是自谓。故照我个人的理解,这两首皆属女子之辞。而且是联章。现在就根据我个人的体会来逐句解释这两首词。

第二首开头三句:“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从事物发展的层次看,莺啼是实写所闻,残月是实写所见,贯以“帘外”,则人在室中可知。“钟鼓歇”者,是写刚刚消歇的声音;而“星斗稀”一句,乃天曙之际必然发生的现象,不待亲见亦可推断得出。所以这三句是由虚入实,以虚起而以实结。第二个三句:“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解为“盛者自盛,衰者自衰”,是有道理的。鄙意此三句乃身在虚阁之上倚栏时所见,写的是暮春实景却又义兼比兴。“露重”即李白诗所谓的“露华浓”,而“兰露重,柳风斜”两句实隐括刘禹锡“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之语,以与下面“满庭堆落花”一句作反面陪衬,意谓兰与柳得到春天的雨露滋润,迎风得意,而落花却堆积庭心,使人触目伤情,盛衰苦乐之不同自然不言而喻。盖“落花”句既伤春光之流逝,复为女主人公自喻之辞,实此词之核心。回忆当初春花盛开之时,正是自己与所欢男子相聚的幸福时刻,如今落花满庭,斯人已去,撇闪得自己孑然一身,年复一年,独对春光,自嗟身世,这就迳直跌入下片的直抒胸臆。下片前三句:“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把主人公所在的地点明确说出,便与上片自然绾合,而“还似去年惆怅”一句同小晏的“去年春恨却来时”正是一个意思,即心中的惆怅已不止一年了。收尾三句,“春欲暮”遥承上片,而“思无穷”句则理应启下,它显然包蕴了下一首上片“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这六句整个的内容,而“旧欢如梦中”一句正是衔接这两首词的纽带。这就是我之所以主张此二首为联章的道理。

这个在“虚阁上,倚栏望”的女子是否容颜憔悴,不得而知;但作者已从“满庭堆落花”一句中暗暗透露了消息,说明她的青春和美貌正在逐渐逝去。如果我们把这两首词释为联章,把它们当成一个整体来领略,则“金雀钗”三句正是女主人公陶醉于自我回忆之中的追溯。当初容光艳丽,与所欢偷期密约,在花丛中作短暂的晤聚,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玩味的幸福时刻。可惜一瞥即逝,消失得太快了。试想,一个“金雀钗,红粉面”的佳人出现在花丛里,不正是“花面交相映”的另一种写法么?而“花里暂时相见”的“花”,恰与前一首“满庭堆落花”的“落花”成为鲜明对照。如果把这两首词分而读之,使之“各自为政”,就不会出现这种强烈对比的感受。“知我意”的主语为“君”,言彼时君固知我相爱之意也;“感君怜”的主语为“我”,言我在当时亦深感君怜我这一片柔情也。这种情意除彼此相知外,再无第三人能察,只有苍天可以作证,所以只有“问天”才能得到真正答复。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陈迹,“旧欢如梦中”,此日追怀,真有不可骤得之感矣。蹉跎至今,而“君”之心意如何,“我”之处境又如何?作者乃又用“比”的手法含蓄出之,于是转入(第三首)下片:“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意思说男子盟寒誓冷,不复相念,如香已热尽,只剩下香灰成穗,再不复燃;而我之思君,惟有把满腔幽怨付之一哭,哭之不已,如“蜡”之必成“泪”:这就是“君”与“我”两人此时此境的“心意”。结尾三句:“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妙在似睡非睡,若梦若醒,而无限情怀,都从含蓄的描写中以半茹半吐乍隐乍现的笔墨流露出来,这同样是典型温词所具有的朦胧和跳跃之美。

如果把这两首词看成联章,则作者在时间的安排上也形成了一个回环往复的结构,即从第一天破晓写起,写到次日凌晨夜漏将尽之际。中间用“虚阁”“倚栏”写昼间之惆怅,以香灰蜡泪写入夜之凄凉,情景参差,曲直互见,形成了另一种面目、别一样风格的温词。且综观此六首[更漏子],本义皆实咏更漏,如果把第二、三两首拆开,则“星斗稀”一首乃自天色破晓写起,竟与“更漏”了无关涉;合则兼美,离则两伤。前人治温词每遗此数首,至少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没有把这第二、第三两首看成一个整体,才导致沧海遗珠的结果。千载以下,或有同道知音一韪吾言乎?

在[更漏子]第四首中,抒情主人公究竟是男是女的问题就格外突出。上片前三句:“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从描写手法看,“眉浅淡烟如柳”似与“眉翠薄”同义,然而实不尽同。“眉翠薄”句下与“鬓云残”相连,乃是因夜长无寐把晚妆弄得零乱了;而这里的“眉浅”却是有意不去浓妆艳抹,正与张祜诗所谓“却嫌脂粉涴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情趣相近。所以我把此词的第一个三句解释为男主人公因别久见稀而念念不忘其恋人,“眉浅”句宛如一个特写镜头,把所忆女子面容上最美好、最出众的部分加以突出,既足以代表他所忆对象的整体,也是他全部回忆中最集中的焦点。这同下片第三句“蝉鬓美人愁绝”的写法是同一机杼,仍是男主人公的口吻,写从他心目中想象到他美丽的恋人鬓云如蝉翼,心情正愁绝。但上片第二个三句:“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则显然是女主人公的语气,这句“待郎熏绣衾”,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男子的口气。这样,我就悟出一个道理来。这首词有男女两个抒情主人公,在词中交替出现。上下片的前三句都是男子口吻,后三句又都是女子语气。这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手法其实古已有之,而抉其秘者则始于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的论《诗·卷耳》。如果我的讲法可以成立,那么这首词在温庭筠的长短句中就比较新颖了,因为其构思迥异于一般作品的总以一个抒情主人公自始至终直贯到底也。

另外,这首词还有两点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是上片追忆从前,下片即景抒怨,这是大章法。二是从时间顺序看,作者却巧妙地把回忆中的欢悦场面和现实中的忧伤情景杂糅在一起,从晚间(即“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三句,“幕”指帘幕,“结同心”两句指女子坐在那儿一边系着同心结一边等男子来安歇,这有点今天妻子坐在家里织毛衣等丈夫回来的味道。)写到夜半(即“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三句),又从夜半写到天色乍明(即“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三句),恰好是一整夜的时光。我疑心作者在这首词里所写的女子可能是宫禁或道观中人,所以下片的描写近于宫体诗。“宫树暗”者,近人华连圃《花间集注》云:“按三五之夜,破晓时正月落时,故天色转暗。”其说是也。“鹊桥”,即银河之代称,“鹊桥横”乃形容斗转星移,天将破晓的景色,与第五首“玉绳低”一句描写近似,用意相同。而“鹊桥”一词,却亦隐含男女双方分处两地,再也不能见面的意思。“玉签”即更筹,六朝人作品中屡见,用以司更漏者。李商隐《马嵬》:“无复鸡人报晓筹。”即指用此物报晓,“报明”,犹“报晓”也。“城上月”三句是从外面写,以男子口吻设想自己的恋人在月明之夜幽居独处的愁苦;“宫树暗”三句则从里面写,虽未点出是女子,但从文义和语气来看,显然是写一个已失去人身自由的女性在彻夜无眠。如果我这样理解还算言之成理,那么这首温词又属于别具一格的作品了。